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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译:南·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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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6】二零零一年七月十三日
爬上楼梯,刚来到地面,就有一股让人忍不住捂住双耳的噪音向石动袭来。
饭田车站前,选举的车辆来来往往。昨天公布了参议院选举的结果,候选人们似乎马上就跑来跑去“求情”了。前几天都议选才刚结束,这次又要进行参议院选举了,石动也感到无可奈何。
女性高扬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来,不巧的是音量开的太高,声音完全破碎了,根本听不清她想说什么。只听见“小泉总理”这个词,至于支持还是反对根本无法确定。
恐怕河村凉也回到了当地的选举区,乘着选举车辆正进行游说吧。肩上披着一条绶带,站在写有“候选人河村凉”的招牌正中央,向各位有投票权的选民招手,展露笑颜。有时还会下到马路上,与各位选民面对面接触,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握手。就像田坞说的那样,他肯定没有与在酷暑中蹒跚的侦探会面的闲暇。
石动跌跌撞撞地沿着目白通走着。
头顶上,太阳的脸正散发着光辉。
汗水从身上流出,开领短袖的前胸与后背都被浸透了。应该带上帽子的,石动后悔的想到。搞不好的话,可能会突然倒下。这可不是开玩笑,东京都内中暑晕倒的人层出不穷。
又一辆选举车从马路上驶过。
“在目白通通行的诸位,打扰了……”
如果知道很吵打扰了的话,那就赶紧停手吧!因天气太热而焦躁不安的石动在内心中吼道。
走了五分钟,终于来到了殿田良武的工作地点——严流出版。用传真发来了地图,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如果再走上五分钟的话,肯定会晕过去的。
严流出版位于一栋五层建筑大楼,比起石动租住的破旧杂居楼气派得多。从入口处的告示来看,整栋楼都是包下来的,应该不是什么骗人的公司。
石动穿过自动门,为大厅的凉爽舒了口气,然后乘电梯上到三楼。
三楼的电梯间直通严流出版的办公室。办公桌排列整齐,许多员工都在忙碌地工作着。有人在看一摞像是校样的纸,还有人在往手提电脑里输着什么。粗略数了一下,有将近二十名员工。
向路过的女性说明来意后,殿田马上就出来了。
“这么热的天,还劳烦你走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身穿西雅图水手队T恤的殿田,与石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滴汗都没出。石动有些生气,但同时也理解了殿田不愿出门的原因。办公室的冷气比大厅还要充足,对于大汗淋漓的石动来说则有些冷了。
“我有急事,现在抽不开身,你能先等一下吗?”
殿田把石动带到用隔板隔开的一角,马上回到了办公室。
看来,这里是用来开会的地方。摆着朴素的桌子与折叠椅,角落的玻璃柜里粉饰着书籍,大概是严流出版的出版物吧。
石动一边喝着女社员端来的冰麦茶补充水分,一边看向玻璃柜。没有一本小说,全是实用书籍和纪实文学,但没有所谓的揭露书。
汗也完全退了,稍微恢复了点人样的时候,殿田终于来了。
“久等了。”
殿田拉出折叠椅,在石动面前坐下。
”听说鲇井先生找上门来了?
“嗯。”
“很辛苦吧?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对我大发雷霆了一顿,所以我大致也能理解。那么,鲇井先生,说了些什么?”
石动转述了鲇井的话。
说到揭露书的部分,殿田捧腹大笑起来。
“一本让名侦探水城优臣名声扫地的揭露书?鲇井先生是这么想的吗?”
“这不是揭露书吗?”石动问道。
殿田挠着头回答道。“揭露书嘛,就得暴露有名人士的丑闻才能销量甚佳,比如偶像、政治家一类的。像水城优臣什么的,谁也不知道的人就算揭露了丑闻也是卖不出去的。”
“不会吧!水城优臣……”石动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大了。
殿田伸出双手,安抚着石动。
“石动先生认为是有名人,我是知道的。不过,这次的企划不是面向这一部分特殊人群,而是更广泛的读者的,内容相当认真。不是揭露书,而是告发书。”
“告发书?”石动不明就里,莫名其妙地重复着殿田的话。
“是的,如果水城的推理如我所料是错误的,那么这就是一桩冤案。”
殿田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梵贝庄事件的犯人,仓多辰则被警方逮捕,送交审判。因为动机过于异常,辩护律师采取了精神衰弱的法庭战术,但由于犯罪计划性,最后判处了八年有期徒刑。仓多没有上诉,结果吃了八年的牢饭,五年前时才出狱。”
殿田盯着石动的眼睛。
“就是因为水城的名推理,仓多才落得如此下场,如果他的名推理错了呢?那就毁掉了一个人的人生。”
殿田说的没错,石动想。在侦探展示推理,凶手被逮捕的那一刻,小说就结束了。但,现实是,人生还在继续。凶手的人生、案件相关人员的人生,以及名侦探的人生……
“殿田先生,你为什么会认为水城优臣的推理是错误的呢?”
石动隐瞒着自己也开始怀疑的事实,问道。
“理由嘛,就是鲇井先生写的《梵贝庄事件》,我交给你的连载复印稿,你读过了吧?”
“当然。”
“我也认真读过了。就在某位作家告诉我这个企划的点子之后。”
殿田露出得意的表情,就好像在说:快赞美我吧,我读了我不喜欢的本格推理小说。
“而且,我发现了几个可疑之处,其中之一是动机,仓多杀害野波庆人的动机实在太过异常了。仓多确实是个有点古怪的男人,但我实在难以相信,竟然有人会出于那种动机杀人。”
是吗,石动想。那么,到底什么动机能让殿田接受呢?难道是想说,为了保险金的钱杀人,你还能理解吗?但是,杀人怎么可能有正当的动机呢……
一旦发生不合理的杀人事件,新闻记者就会对犯人的形象进行报道。调查犯人从幼年到现在的人生,采访熟人与相关人士,试图走近犯人的内心世界。每当看到这样的报道,石动总能感到某种文学性的东西。不管对象是市井的平凡人,还是异常的杀人者,都变得带有文学性了。描绘在六本木行走的OL、超出常理的连环杀手,无疑都是在“描绘人类”罢了。
作为侦探,石动对凶手的形象毫无兴趣。石动想通过调查发现的是舍弃了人性所表现出的某种结构。石动想起了坂口安吾《不连续杀人事件》中的一节:
“他对人的观察似乎停止在犯罪心理这条底线上,而不会仿徨于这条线前方的无数迷途中……所以他是写不出文学来的。”
这是叙述者对作为侦探役的巨势博士做出的评价。正是如此,石动承认。犯人是文学性的,侦探却总是非文学性的。就像水城优臣所引的切斯特顿名言逆转过来一样,“侦探是创意性的评论家,而犯人不过是单纯的艺术家”……
殿田接着说道。“……还有,为什么连载中断了,到现在还没有成书,这部小说不是已经完结了吗?发生了杀人事件,侦探进行了推理,凶手被捕,主人公也与最爱的女性结合……”
石动的脑海里闪过田坞的话,和最爱的女性结合后,做过三回就分手了吗?
“……这不是可喜可贺的吗?为什么七年都没有出书?”
殿田向石动伸出食指。
“我想,鲇井先生大概也注意到了,水城的推理是错误的。”
“……原来如此。”
殿田刚才的说法是有可能的,石动想起昨天鲇井被激怒的样子。
“不仅是鲇井先生,水城本人可能也注意到了。石动先生也知道吧,《梵贝庄事件》的副标题是‘水城优臣的最后一案’。实际上,水城优臣在梵贝庄事件之后就隐退了。但是,为什么这是‘最后一案’?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隐退?”
殿田的疑问也是石动自己的疑问,《梵贝庄事件》和水城优臣系列没有什么不同。根本找不出“水城优臣最后一案”的理由。
至少,在杂志上连载的《梵贝庄事件》是这样的。
石动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殿田。
“水城优臣不得不隐退的原因,应该是在杂志连载部分结束后发生的吧?也就是在还没写完的结局部分……鲇井先生无论如何都写不出那个结局。听了他昨天的对话,鲇井先生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水城优臣,所以他很不愿意描写水城优臣隐退的经过,结果,连载就中断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么,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导致水城隐退的呢?”
“……是发现自己的推理有误吗?”石动小声答道。
“没错。”殿田用力点了点头。
“我在想,鲇井先生不仅发现了水城的错误,还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完成《梵贝庄事件》,大概是在等时效成立的结束罢。杀人的时效是十五年,鲇井先生是不是在袒护真凶呢……”
“殿田先生不会在认为水城先生才是真正的凶手吧?”石动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殿田微微一笑。
“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只是,我不太清楚,我不太擅长做这种需要动脑的工作。所以,这方面我想让石动先生调查后再做判断。”
“调查的结果,也许果然会和水城优臣的推理一致,这样也没关系吗?”
“也就是说,你愿意继续调查下去吗?非常感谢。我还以为你被鲇井先生给吓到了呢。”
殿田从牛仔裤的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笺。
“梵贝庄的取材,已经约定好是十五日了。这次已经确认过了,笃典和夫人都会在家。”
“能见到仓多辰则先生吗?我觉得直接去问仓多先生是最快的捷径……”
石动问道,殿田叹了口气。
“稍等一下。”
说完,他站起身。
不久,殿田就拿着信封回来了。
“仓多出狱后,就回到了老家福岛县。换了一段时间的工作,现在就职于配送业。似乎是利用了在瑞门家当过司机(chauffeur)的经验。寄去了采访委托信,收到了回信。”
说完,殿田把信封递给石动。
便笺上写满了直直向上的文字。
拜复,殿田大人
收到您的来信。十四年前的事件至今还有人记得,这让我有些惊讶,甚至惊恐。
很抱歉,请允许我拒绝取材。要来访会让我很为难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也不要出书,不要管我。那件事我已经忘记了,也不想再想起。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种蠢事。现在我有了妻子,也有了年幼的女儿,每天只想着认真工作和妻子一起生活。我害怕自己这种平稳的生活被打乱。
“你觉得这是那种异常至极杀人事件的凶手会说的话吗?”殿田说道。
石动无法判断这段文字是否符合杀人犯的身份,只感到十四年岁月的漫长深深刺入心中。
【过去·6】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八日
晚饭是欧式的晚餐。
香草烧羔羊肉,意式刺身(Carpaccio)鲈鱼。配有满满蔬菜的普罗旺斯炖菜(Ratatouille),藤篮里堆满了斜切的长棍面包。当季的鲈鱼非常美味。
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中央放着银色的烛台,置有点燃的蜡烛。天花板上亮起的灯,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演出效果吧。火焰缓缓地左右摇晃着,在桌布上投下光不可思议的模样。
收拾完中庭的仓多出现在食堂,将用餐完毕的餐具搬到厨房,往玻璃杯里倒矿泉水,兴奋地工作着。因为没有其他厨师,所以这顿饭大概也是仓多做的。饭后的草莓挞似乎是从甜点店买来的……
和在中庭的讨论不同,饭桌上的对话在轻松的氛围中推进着。
也许是对料理感到满意,龙司郎用温和的语气问起学生们报考法语专业的动机,中谷夸张地答道“因为我喜欢法国文学”,智子则可爱地回答说“因为高中时期看过法国电影”。龙司郎并没有运作舌锋,只是大方地点了点头。
“你的法语也很好吗?”
一边往嘴里送着蛋挞,水城一边问坐在对面的诚伸。
“我没那么擅长。”诚伸对水城的自来熟并没生气,小声答道。只是低着头,不愿与水城对视。
“这小子是个不肖之子,没有什么语言才能。”
龙司郎豪爽地笑着。
“是父亲您要求太过了。”
笃典用叉子的尖戳着蛋挞,不满地嘟囔道。不知是不是因为讨厌甜食,从刚才开始就一口未动。在叉子的切割下,蛋挞就像废弃的房屋一般从一端塌倒下来。
“是吗?作为父亲,我只是对他进行非常理所当然的教育。”
龙司郎对儿子反抗的意见轻轻敷衍而过。
“诚伸先生只是比较谦虚。”
藤寺吃完蛋挞,心满意足地插嘴道,嘴角还沾着红色的汁液。
“在某个派对上,我看见诚伸先生和法国人说话,我很佩服他法语的流畅程度,比我们的学生要好多了。”
中谷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那种程度还称不上说的流畅。”
龙司郎第一次在饭桌上吐出如此辛辣刻薄的话。
笃典扭过头去,诚伸则一副尴尬不已的样子,头低的更低了。
“但是,再多花点时间学习的话,总有一天会有收获的……学问不仅需要才能,更重要的是持之以恒。学生们也要记住。”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镰仓山中的夜色已深,窗外一片漆黑。田坞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梵贝庄漂浮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
“仓多,把客人们的寝室准备一下。”
龙司郎命令道,正在倒咖啡的仓多停下动作。
“房间该怎么分配?”他问道。
“交给你了。”
龙司郎看向诚伸。
“你就睡在笃典的卧室里吧,今天的周二会盛况空前,有很多客人。诚伸的卧室也可以用。”
“不,我要回去了……”
野波慌忙说道,龙司郎挥了挥右手。
“您也不用客气,就在这住下吧。况且,这附近也没有出租车,要走到金沢街很困难吧?”
他的语气是,如果你要回去,我不会阻止你,但不会开车送你,也不会帮你叫出租车。野波沉默了。
“那么,请柴沼先生、河村先生和野波先生使用餐厅前的客房,藤寺先生用诚伸的寝室。很抱歉,田坞先生和中谷先生能在起居室休息吗?其他的人就在二楼的书库吧,会为您准备沙发床的。”
仓多环视着众人,提议道。
龙司郎皱着眉头想说什么,但很快就闭住了嘴。
大概是对水城留宿书库感到不满吧,但是,既然都在客人面前说过“交给你了”,就不能公开反对了。
“二楼也有厕所,不用担心。没必要一趟趟地往楼下跑。因为啊,我常常在书房里待着。”
龙司郎用轻松的语气说完后,看了水城一眼。
“水城先生,如果有想读的书,请事先告诉我。”
“不用担心,我不会动重要的书,会乖乖睡觉的。”
水城苦笑道。
***
客房里有两张沙发,河村与智子坐的、田坞和中谷坐的。都是用鲜红的人造革制成的,长到伸腿也能躺下。
仓多准备了毛毯和羽毛枕头,告知了空调和灯光的开关在哪里,就快步离开了。
离真正的夏天还早,山里的夜晚凉爽怡人。比起空调的人工风,田坞更想要自然风,于是走向了窗户。
稍稍打开镶着双层玻璃的窗户,惬意的微风吹拂而入。
梅雨季的云层覆满了天空,看不见月亮与星星。占地外侧的杂木林化作包围四周的黑影。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微不可闻的虫鸣声。
“我要关灯了。”
站在墙边的中谷说着关掉了开关。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熄灭了,台灯的微光照亮了并排的沙发。台灯是黄铜制的,描绘出鹤颈般的优美曲线。
田坞离开窗边,躺在沙发上。羽毛枕头软得能把脸全都埋进去,沙发靠垫也软绵绵的。这可比田坞公寓的床睡起来舒服多了。
田坞仰面朝天,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刻着黑色的格子图案。
(二楼的智子现在在干什么呢?)
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田坞和中谷是周二会的客人中年纪最小的,所以被安排在起居室也是没办法的事。智子不可能和他们挤在起居室里睡觉。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只和中谷在一个房间里,总觉得有些窘迫。
随着台灯开关的声音,灯光熄灭了。天花板变为一片漆黑,中谷躺在旁边的沙发上。
正要闭上眼睛时,中谷开口了。
“田坞君也喜欢古田川同学吗?”
(田坞君也……)
中谷果然是竞争对手。
“嗯。”田坞简洁地回答。
“听说你们约过好几次会,古田川同学经常跟我说,田坞君很值得信赖。”
中谷小声说道。
“我也经常听古田川提起你,法语说得很好的中谷。”
田坞盯着黑色的天花板答道。
“也就是说,她对我们的好感都差不多。”
中谷低声笑了。
“是啊,我们顶多是终于回到了起跑线上。”
“从现在开始就是胜负了吗?”
“我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我稍微放心了。”
“我也放心了。”
“晚安。”
“晚安。”
马上传来中谷睡着的鼾声。
田坞也闭上双眼,不久就睡着了。
***
在梦中,田坞身处梵贝庄的中庭。四方形的天空中看不见一朵云,就像亨利·马蒂斯用钴天蓝颜料涂满的画布。喷泉喷涌而上,白色的圆桌和躺椅散落着,除了田坞外没有其他人。
田坞绕着喷泉转了一圈,看着一座座雕像。
金色的大象被神圣的光芒笼罩着。
三匹狼露出狰狞的獠牙。
田坞走近少女像,蹲在草坪上,目不转睛地盯上倒着的脸。
少女像是古田川智子的脸。
田坞靠近时,有着智子脸的那座青铜像浮现出神秘的微笑,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将梦境打破四裂。
***
黑暗之中,田坞坐起了上半身,尖叫声嘶哑着消失了。接着,地震般的噪音接连响起。那是重物反复撞击混凝土的声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嘟囔着,中谷的黑影从沙发上爬起。
“二楼……”
田坞抬头看着天花板。
“二楼发生什么事了?”
田坞大叫一声,把毛毯甩到了地上。手摸索着打开了台灯,跑向通往回廊的门。中谷也慌忙追了上来。
来到白色的回廊上,看见仓多跑在前方。仓多似乎也听到了那声尖叫,从秘书室飞奔而出。
拐过餐厅的拐角,河村和柴沼站在客房前。
“河村也听见了吗?”
“啊,那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穿着睡衣,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
“柴沼先生。”
跑过来的田坞对柴沼说道,柴沼满脸不安地看着他。
“田坞也听到那声惨叫了吗?”
“我听到了。在这儿站着干什么!还不快上二楼看看……”
“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这样,那就更应该赶快行动了……二楼还有人呢。”
(智子在二楼。)
田坞焦躁地看向回廊深处的楼梯。楼梯前,藤寺、笃典、诚伸三人站成一列,他们似乎也是刚从房间里出来,正仰望着二楼。
这时,田坞注意到了一件事。
“野波先生呢?”
这么一问,柴沼似乎才注意到野波不在,四处张望着。
“不在啊……应该还在睡觉吧。”
田坞望向客房,三扇门都半开着。
“野波先生的房间在哪里?”
“最里面的房间,靠近楼梯的那个……”
田坞走近柴沼指的那扇门,轻轻将其打开。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古风床铺上的床单歪斜着,薄薄的被子皱巴巴的,却不见野波的踪影。
这时,楼梯上方传来龙司郎的喊声。
“仓多!仓多在吗?”
怒吼声一直传到楼下回廊。
仓多想赶紧上楼,却被龙司郎制止了。
“等一下……拿手电筒来。”
“明白了。”
仓多小跑着回到回廊。
田坞忍无可忍,和仓多一同过去了。
跑上了楼梯。
楼上,龙司郎用手扶着墙壁,表情僵硬。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田坞气喘吁吁地问道,龙司郎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听见从露台上传来了惨叫声……”
田坞没等听清龙司郎最后的回答,就向二楼回廊的深处跑去。
经过龙司郎的寝室和书房,从敞开的书库门旁穿过,奔向露台。因为一口气跑上了楼梯,田坞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他还是继续跑着。
在通往露台的门前,可以看到三个人的背影。
水城拢起长发,凝视着半开着的门后的黑暗。鲇井则和往常一样在水城的身边,背靠着墙壁。
智子浑身颤抖地紧贴在水城身旁。
(不是智子的惨叫。)
田坞松了口气,对智子喊道。
“古田川小姐!”
智子的肩膀瞬间颤抖了一下,但她知道了声音的主人是田坞。
“田坞君……”
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紧靠在田坞的胸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田坞抱住智子的肩膀,向水城问道。
“我们打算调查一下来着。不过好像是把手电筒送过来了吧。”
水城冷静地回答后,看了看身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转角处出现了从楼下上来的人。
领头的仓多把大型手电筒递给水城。
“谢谢,那我们去露台看看吧。”
水城静静地微笑着,手搭在门上。
“水城先生,露台可能很危险。”
鲇井急忙上前阻止,水城却一脸平静地说道。
“总不能等到天亮吧?说不定有人在露台上受伤了……”
他依次看着身后所有人的脸。
“……而且,说不定受伤的是野波先生。”
水城让门大开。
露台被深深的黑暗笼罩着,能依靠的光源只有水城手中的手电筒。
光的圆圈在水泥地上穿梭着。一瞬间,覆盖着蓝色防水布的躺椅浮现在眼前。但是,没有发现特别的异常。
水城站在露台上,照亮了通往中庭的楼梯。
楼梯的中间,趴倒着一个人。
水城立刻从楼梯下去。
田坞、柴沼、笃典紧随其后。
楼梯很暗,就算心急如焚,也不能盲目前进。如果走错一步,自己也会倒向黑暗的中庭。
“喂,水城先生!给我照一下。”
柴沼一边摸索着墙壁,一边喊道。已经走到人影旁的水城用手电筒照了照。
光的圆圈如探照灯般穿过楼梯。在灯光的照射下,散落于楼梯上的纸片浮现而出。仔细一看,人影的身旁也散落着几张纸片。
柴沼捡起脚边的一张。
“是一万日元的纸币。”
他恍惚地喃喃着,举起纸币给田坞他们展示着。
“到处都是一万日元的纸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坞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了水城身旁,水城无言地照着人影。
那是野波庆人。
野波趴倒在地。他似乎是从露台上摔了下来,头朝下,双手向前伸着。可能是摔下来的时候骨折了,左臂奇怪地扭曲着。
水城用手指探了探野波的脖子。
“死了……”
他喃喃自语着,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说,谁都看得出来,野波已经断气了。野波的双目睁大,身体变得冰冷。
“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笃典声音颤抖地说。
“不,不是的。”
水城照上野波背的中央。
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猎刀(ハンティングナイフ)的刀柄从野波的肩胛骨下突出来。
“这是杀人。”
水城环视众人的脸,平静地说。
【现在·7】二零零一年七月十五日
石动从镰仓乘上巴士,并不是可惜打车费。取材经费(应该)由严流出版支付,所以丝毫没有节约的心思。
只是因为不想再被司机讲同样的话,所以才避开了出租车。如果都是同样的台词倒还好,要是司机也是同一个,就更可怕了。
巴士沿若宫大路北上,在鹤冈八幡宫前右转,不久驶入了金沢街道。
这条路线和五天前走的一样,但从巴士上能以更高的视角、更轻松地观察外面的情况。石动靠在窗户上,茫然地望着四周。
可能是为了防止中暑,许多行人都戴着帽子,打着阳伞。右边那栋崭新的建筑,最初看起来像是公民馆或社区会堂之类的公共设施,但实际上是家庭护理中心。
巴士到了净明寺站。
付了钱,刚下到柏油路上,石动就打心底对当初有意回避出租车而感到后悔。
东京浸没在酷暑中,镰仓也热得要命。不,据说整个列岛都被太平洋高气压所覆盖,所以日本无一处非酷暑。即使在北海道,当地人大概也热得不行吧。
就算会被同样的司机说同样的话,也应该坚决坐空调开的强的出租车来。抬头望着熠熠灼燃的太阳,石动深深这么想着。况且,稍微打个寒战或许也更能消暑。
一只鹰停在电线杆顶上,发出叫声。鹰似乎也被这酷暑所困,声音微弱。
像鹰那样,石动也轻轻叹了口气,开始爬上山路。
这么说来,《梵贝庄事件》的登场人物,似乎没有一个提起热的。甚至还说“夏天还没到,镰仓的山中凉爽宜人”。
但是,现在的镰仓与盛夏一样的气温上升了,柏油路的反光灼的人生疼。偶尔吹过的风非但不能轻抚脸颊,反而让人感到温热不快。今晚在梵贝庄过夜的人,一定会把窗户关上、空调调的很强。如果关了空调,打开窗户,就会做被地狱恶鬼烹煮的噩梦罢。
十四年前没这么热吗,石动突然想到。自己也试着回忆十四年前的七月,可是脑袋晕晕的,完全想不起来。难道全球变暖正在极速加剧吗?或许让京都议定书早点生效比较好吧……
当毛巾湿到几乎能挤出汗水时,终于到了梵贝庄的正门前。
大概是在等石动来访吧,铁门已经打开了。
石动双手撑在红砖门柱上,喘了口气,然后穿过正门,直奔梵贝庄,今天连笑话人面壶的余裕都没有了。
站在玄关的门廊上,再次调整呼吸,用擦手毛巾擦了擦脸,然后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一对男女迎向石动。
左边高大的中年男子应该是瑞门笃典。穿着Polo衫和短裤,他比石动要高上一头,一脸严肃地俯视着石动。他的视线很锐利,甚至给人一种冷酷的印象。头发是七三分,让人不禁想到,过去的龙司郎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吧。
右边的女性一定是笃典的妻子有纪子(ぬきこ)。与神经质的笃典相反,她是个开朗的女性。穿着家居服般的朴素连衣裙,系着细腰带,头发染成了保守的茶色。丰满的脸颊中央,有一个圆溜的鼻子。
“多次叨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
石动这么打了个招呼,低下头。
“让您远道而来,是我感到不好意思才对。”
有纪子爽朗地答道。
但笃典一言不发,凝视着石动。
石动感到有些拘束。笃典似乎并不喜欢石动的来访,只是尽量表现的和蔼些吧。
“话说回来,这房子真漂亮啊。”
一边用擦手巾擦着脖子上的汗,石动一边说着这样恭维的话,目光停留在通往起居室的门上。
那个老人——龙司郎正从门后盯着这边。
“他是……”
是龙司郎先生吧。说到这里,笃典的脸微微扭曲,对旁边的有纪子用眼神指示着。
有纪子急忙走近门。
“快,进房间去……”
抱着龙司郎,将他带到了起居室的深处。
只剩下石动与笃典两个人。
笃典朝着起居室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请进来吧。”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自己也消失在起居室里。
过去的梵贝庄完全是欧美风格,似乎穿鞋就能上去。但是,现在的当主(或者当主的妻子)不喜欢弄脏地板,所以准备了拖鞋。
换上拖鞋,走进有冷气的起居室,笃典正坐在蛋椅上。
起居室与《梵贝庄事件》的描述几乎一样。嵌木地板,红色的沙发上有两颗红心,黄铜台灯,玻璃桌与蛋椅。不过,沙发似乎已经很旧了,靠垫的效果也变差了。
石动一边走向餐桌,一边观察着起居室的深处。靠墙处有餐具柜,但是没有荣汉斯公司生产的古董座钟,取而代之的是挂在墙上的圆形电子钟。还有,电子钟旁是瑞门咏子的肖像画。咏子穿着优美的白色礼服,右手置于架子上摆着姿势,看起来就像某个小国的公主。
陈设几乎没有变化,但笃典独自忧郁坐于其中的起居室,看起来有些寒意。过去的梵贝庄,在周二会客人不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气氛吧。
石动在蛋椅上坐下,果不其然,靠垫开始变硬了,玻璃桌上到处都是污渍。
通往回廊的白门打开了,有纪子端来了饮料。
“请用吧。”
放下杯子时,她似乎注意到了石动在盯着桌上的污渍。
“对不起,我本来想再弄漂亮点的。”有纪子发出不好意思的声音,
“不,我并不是在在意污渍……”
石动慌忙辩解道。
“没关系,真的很脏。”
有纪子哧哧笑着,自己也坐在蛋椅上。
“不过,玻璃桌打扫起来很麻烦,又不能用湿抹布擦。”
“是家父出于兴趣买下的。没必要在意打扫的麻烦,反正仓多都会做的。”
笃典冷冷地说道,他瞥了石动一眼。
“那么,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他开门见山的说道。
“取材依赖的信您读过了吗?”
石动反问道。
“什么信?”
笃典歪着头,有纪子一脸为难地插嘴。
“我不是让你好好读过了吗?”
“啊,对了,收到了。”
“没办法,我又没看懂。光我一个人读了也没什么用,我对十四年前的事件一无所知。”
“抱歉。”笃典转向石动。“家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由她打理了,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或许五天前的约定毁于一旦,不是殿田联络的失误,而是笃典真的忘记了。不,很有可能他压根就不知道取材的事……
石动端起冰麦茶润了润喉咙,结结巴巴地讲起事情的经过。
“……因此,我们要重新调查十四年前的梵贝庄事件。把名侦探水城优臣已解决的事件重新调查一次,这是很傲慢的行为。但是……”
“水城优臣是谁?”
有纪子歪着头,令人意外的是,笃典也露出讶异的表情。
“失礼了,夫人不知道是理所应当的。水城优臣是……”
石动正要说明时,笃典突然怒吼起来。
“就不能待在房间里吗?”
吃惊的回头一看,笃典正瞪着通往回廊的门。
门开了一半,露出龙司郎的脸。
“有客人来了,你就待在房间里吧。”
笃典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龙司郎露出害怕的表情,消失在门后。
笃典站在门前,又朝里面怒吼。
“都这么大年纪了,别哭!”
是的,龙司郎似乎在哭。远处传来孩童般的啜泣声,魔王的哭声……
“抱歉。”
有纪子说完,急忙走向门口,对着笃典的背影说着什么。因为声音很小,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似乎是在安抚笃典。
笃典小声喊了一声,用拳头打在墙上。
有纪子蹲在门内小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安慰龙司郎吧。
“请稍等一下。”
转头对石动这么告知,有纪子站起身,消失在回廊里。
笃典总算让自己的兴奋平息下来,脚步平静地回到桌边。
“让你看到这么难看的一面了,真是对不起。”
刚一坐下,他就对石动低下头。
“刚才的那位是龙司郎先生吧?”
石动静静地问道。
“是啊。”笃典板着脸回答。
“得病了吗?”
“一看就能知道吧,是老年痴呆症。”
“可是……龙司郎先生才七十岁吧?”
“不管几岁了,傻的人就是傻的。”
笃典歪着嘴,吐出辛辣的话。石动又联想到《梵贝庄事件》中的瑞门龙司郎。
“可能跟家父饮食不节制有关吧。因为他一日三餐都吃西餐,吃的都是油腻的东西。即使医生提醒他有高血压,他也不打算戒。当然,我们这些儿子也跟着他一起。”
笃典一脸厌烦地说道。
“盛夏的大清早,就每天吃嘎吱焦脆的黄油煎培根!还有涂满黄油的吐司面包?现在,每天都能吃到素面,真是太幸福了。”
“您是在自家照顾他吗?”
“特别护理养老院都住满了。”笃典冷淡地答道,注视着有纪子离开的白门。
“照顾家父的是有纪子。因为我还有工作。连家父都要她来照顾……真的是非常感谢她……”
他呆呆地喃喃着,随即带着僵硬的表情看向石动。
“那么,阁下想要取材些什么呢?”
“能让我参观一番梵贝庄吗?”石动请求道。
笃典站起身,走在前面,出了白色的门。
“那就如你所愿吧。”
跟在后面来到回廊上的石动讶然呆立。
阳光洒满了回廊。被水城引用了内瓦尔诗句称为“盲墙”的中庭一侧墙壁上,有一排窗户,而且是与外墙的旧式窗户完全不同的现代窗框。
“已经改装过了。”
笃典对目瞪口呆的石动解释道。
“大白天也要开走廊的灯,那样太不经济了。”
沐浴在日光下,白色的回廊恣意展示着它的身姿。
《梵贝庄事件》中田坞他们所感受到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了。只有白色亚麻油毡平铺的地板。
“我该领你去哪?”
笃典问道。
“我想先看看中庭。要上二楼,沿着回廊一直走……”
“中庭的话,可以从那里出去。”
说着,笃典指向前方,开着门。而且是和厨房后门一样的铝合金门。
“……连门也新设了吗?”
石动小声问道,笃典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没有的话,很不方便不是么?不上到二楼就无法出入中庭什么的,这怎么可能呢?在中庭的时候,万一发生了地震或起火了怎么办?”
这倒没错,石动承认,然后突发奇想。
在本格推理小说中登场的奇妙馆邸、宅邸的居住者,是每天一边抱怨不方便的设计一边生活的吗?
石动和笃典一同来到了梵贝庄的中庭。
看到前院时,就隐约注意到了,笃典似乎并不喜欢打理庭院。中庭里同样一片狼藉,草坪因暑热被灼烤成了茶色,有些地方剥落了,露出泥土的地面,到处都杂草丛生。
石动站在荒废的草坪上,环视着四周的墙壁。
笃典似乎对梵贝庄进行了全面改装,不只是一楼,二楼的墙壁上也有一整排窗框。因此,既没有什么压迫感,也不像中世纪的城墙。就像在仰望公寓或住宅区的墙壁。
石动想起了《梵贝庄事件》中龙司郎吟诵过的诗句。十四年后,凶暴亡灵之血的残香消散了,王国也最终化作了废墟……
笃典站在门边,观察着石动的行动。石动顶着他的视线,穿过草坪,靠近圆形的喷泉。
喷泉中已是空了,大抵是为了省水费吧。近日天气连晴,连雨都没下,水泥制的底面干燥的。底部中央并列的三个喷水口都锈迹斑斑。
石动在喷泉周围打转,逐一观察着雕像。
金色的大象,表面镀的金几乎都剥落了,不再是金色。余留的部分残金看上去就像皮肤病的痕迹。而且,比石动想的要小很多,最多只有小象那么大。
三匹狼呢,徒劳地向已经没有水的喷泉伸出舌头。嘴巴上爬满了杂草的叶子,似乎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食草动物。
最后,石动来到手折水仙的少女雕像面前。
“这就是‘弯下身子的咏子(エコ)’的雕像吗……明明是第一次见,却不知为何有种怀念的感觉。”
石动弯下腰,盯着少女雕像的脸看了一会儿。
确实和客厅的肖像画一模一样。是有着大大眼睛与丰润嘴唇的可爱少女。与龙司郎和笃典的严肃表情不太一样,大概是比较像母亲吧,瑞门円或许也有一张美丽的脸。
与有些脏污的大象和狼不同,只有这座常常经历水洗,保持着清洁,恐怕是笃典也不忍见到雕刻着亡妹面容的雕像就这样腐朽吧。如果瑞门咏子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是27岁了……
背对着少女像,石动走近通往二楼的楼梯。
宽约两米,没有支柱,踩板直接从墙上突出来。是悬臂楼梯,台阶的右端紧贴着墙壁,左端浮在空中,没有扶手。在黑暗之中,要借着手电筒的光下去,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石动朝着台阶踏出一步。
“那个楼梯很危险,最近也没人用了。”
笃典在背后说道。
石动回过头来。
“我也想看看二楼。”
“那么,我们就从里面上去吧。”
说完,笃典迅速走进回廊。
石动也跟着回到屋内。盯着笃典的背影,沿着回廊前进。走过秘书室(现在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浴室与食堂,来到了三间客房前时,传来了呻吟一般的声音。看起来,龙司郎现在就生活在一间客房里。他那肾虚弱的腰腿,恐怕爬楼都爬不稳。
走过笃典与诚伸的寝室(诚伸在哪儿?),石动和笃典爬上楼梯,来到二楼的回廊。
“你想看些二楼的什么?”
笃典问道。
“能让我先看看书库么?”
石动这么回答后,笃典不知为何露出嘲弄的笑容,向书库走去。
“来,请进。”
笃典将书库的门打开,邀请石动进去。
百叶窗敞开着,阳光照射进来。木制写字台与沙发床似乎被搬走了,只有淡绿色的地毯上留下凹陷的痕迹。而书架……
书架上几乎没什么书了。在明亮阳光的照射下,空荡荡的书架就像被掏出眼球的眼窝那样空洞。
石动的脑海里浮现出水城优臣的话。那么,这座书库应该是龙司郎先生的大脑吧……书库空了,而且,龙司郎的大脑也一样。
“你可以随便看看,这里没什么贵重的东西。”
背靠着墙站着的笃典用讽刺的语气说道。
“那些藏书怎么处理了?”
“变成了这栋房子的改装费与家父的治疗费。反正对我来说都是些无用的长物。”
笃典望着空空如也的书架。
“父亲似乎想把我们培养成学者,说起来,对诚伸的期待更盛于我。我不想当学者,不想和父亲走上同样的路……一个普通的工薪族,拿着那么多稀观书又有什么用呢?还是钱更实在。”
“笃典先生,您现在在横滨的商社工作吧?”走近书架的石动问道。
“嗯,家父教给我的英语和法语派上了用场,这一点我很感激。”
笃典仿佛想起了什么,抬头望着天花板。
“不过,我也知道家父的局限性了。有一回,我因工作所需去马提尼克出差,用法语跟当地的工作人员搭话,一开始他们以为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装腔作势的人。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说的是马拉梅一样的法语,家父最讨厌口语化的法语。如果他听了马提尼克人的对话,一定会觉得他们的法语很蹩脚,错误百出。但是,马提尼克人说的不是法语,而是克里奥尔语,这是以法语为基础的,他们自己的语言。”
他露出了对父亲讽刺的笑容。
“我们和当地的人学了克里奥尔语,一起去喝了酒。料理也很不错,过得很开心。”
“弟弟诚伸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和家父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了。”
“和龙司郎先生吵架了?”
石动不禁反问道。《梵贝庄事件》中描写的诚伸是个内向、畏畏缩缩的青年,很难想象他会和父亲吵架,与父亲对立的,反而是笃典。
但是,另一方面来看,内向的诚伸离家出走,叛逆的笃典留在家里照顾父亲,感觉也十分现实。
“是啊,家父破骂一通,诚伸却不肯退让一步。那样的诚伸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之后,就从家里跑出去了。”
笃典耸了耸肩。
“下次再见面,大概就是家父去世的时候了。我一个人继承这栋房子的话,就交不起继承税了。如果没有他帮忙的话……”
石动从书架间穿过。书架上只有垃圾与灰尘,《乌鸦》、《斯特凡·马拉梅诗集》、《牧神的午后》……
中间书架的正中央,孤零零放着一本小册子似的书。
“这该不会是皮埃尔·路易斯亲笔的《马拉梅诗集》吧?”
石动大声问道,书架的另一边传来笃典的大笑。
“因为那是赝品,所以卖不出去。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买的,没想到家父也意外看走了眼。‘真品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本,而这样的,应该起码有二十本吧。’古本屋是这么说的。”
石动用食指在赝品《马拉梅诗集》的封面上划过,厚厚的灰尘上留下了指印。
石动搓着食指与拇指,擦去脏污,回到了笃典身边。
“感谢您特意带我前来。”
这样道谢后,笃典什么也没回答,先一步走出了书库。
下到一楼,来到客房前,笃典突然停住了脚步。
“也要去见见家父吗?”
他头也不回,用生硬的语气说完,不等石动回答,就大声把厨房里的妻子喊了过来。
“怎么了?”
有纪子好像正在洗东西,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走了过来。
“带这家伙去见见父亲。”
“啊?可是……”
“我想也该让这位见一见。好了,让他去见一面吧。”
笃典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回廊。
“对不起,他心情不是很好。”
目送着笃典的背影离开后,有纪子向石动道歉道。
“不,没关系的。”
石动笑着答道,是来挖掘过去的自己不好。
“那个,请不要误会。”
“你说什么?”
“我丈夫并不憎恨岳父大人,他其实很喜欢岳父大人,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没法好好表达出来。他的血脉就是这样的。”
有纪子直视着石动。
“岳父在生病之前,自己的寝室是谁也不让进的。住院后,我第一次进他的房间,看到桌子上摆着去世的妻子和女儿的照片,旁边还有离开的诚伸的照片……所以,我认为岳父逼自己夫人自杀的传闻是毫无根据的。”
“这一点我很清楚。”
原来还有这样的传闻啊,石动想道。
“那么,真的要去见见岳父大人吗?”
有纪子爽朗地问道。
“不,不用了。”
石动慌忙拒绝,有纪子微微一笑。
“像这样小心翼翼的讳避是最不可取的,岳父只是生了病而已,不是不能见他吧?而且,和各种各样的人见面,也有助于刺激。”
“来,请进。”这样说着,有纪子打开了客房的门。
没办法,石动只好跟着有纪子走了进去。
龙司郎闭着双眼,仰面躺在地毯上。
稀疏的白发凌乱不堪,运动衫上沾满了食物洒下的污渍,深蓝色的运动裤皱巴巴的,再也找不到过去昳丽的影子了。
石动无言地俯视着他,龙司郎睁开眼睛,用深陷的双眼凝视着他。
“这个人说也想见见你。”
有纪子温柔的说,语气就像对待小孩子一样。
石动本想说“初次见面”,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
龙司郎凝视着石动,发出不知是“啊”还是“嗯”的呻吟声。
“要说说话吗?”
“不……不用了。”
石动轻轻低下头,额头上渗出冷汗。有纪子虽然已经习惯了,但看到龙司郎衰弱的姿态,她实在不忍直视。
龙司郎似乎对石动失去了兴趣,视线又转到正上方。最后,闭上了双眼,马上就传来了睡着的呼吸声。
龙司郎到底会做什么样的梦呢?石动的心中突然涌起这样的念头。
【有纪子】:有纪子(ぬきこ),第一章的由纪用的是纯片假名ユキ。
【过去·7】一九八七年七月八日
接到报警后,警察很快赶到,穿着便服与制服的警官挤满了梵贝庄。露台的出入口被拉起了禁止入内的黄色绳索,耀眼的照明灯下,身穿绀色制服的鉴定人员进行现场检证。瑞门家的家人和客人逐一接受了简单的调查。
一行人终于获释、警察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将亮了。起居室的窗外,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所有人都聚在起居室,等待天明。龙司郎、笃典、诚伸、柴沼、藤寺、水城、鲇井七人坐在玻璃桌旁,仓多候在茶几旁。田坞、中谷、智子、河村四人坐在沙发上。他们的位置都和最初在起居室谈笑时差不多。
只是,有几处不同。
首先,龙司郎坐在野波坐过的蛋椅上。他看上去疲惫不堪,用胳膊肘撑着桌子。
智子坐在田坞旁,她似乎还很害怕,紧紧贴着田坞,不松开手。
最大的不同是,所有人的表情都因恐惧与不安而僵硬。
“我没想到会被卷入杀人事件。”
柴沼一副焦躁的样子,看向快要变白的窗外。
“天能快点亮起来吗?我不想待在这样的房子里。”
龙司郎微微抬起头。但是,他似乎没有余裕来训斥柴沼的无礼之言,马上又低下了头。
“有谁听到野波先生上二楼的脚步声吗?”
抽着烟的水城静静地问道。
面对水城的问题,众人面面相觑。
“很遗憾,我什么都没听见。”
河村首先这样回答,他皱着眉头,神情严肃,似乎在电视上见过很多次这种演技了。
“毕竟是大半夜的,睡得很熟,听到惨叫声后我才醒了过来。”
河村似乎想起了那令人想捂住耳朵的尖叫,皱起了眉头,这次看起来很逼真。
“在惨叫发出之前,我什么也没注意到。”
柴沼接着证言道。
“当时的我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好几次听到走廊上有走动的声音,但我以为是有人上厕所,就没在意。总之,那声惨叫让我登时就跳了起来,那惨叫太吓人了……”
柴沼皱起了半边脸。
“藤寺先生如何?野波先生要上二楼,必须经过藤寺先生的房间前。”
面对水城,藤寺双手抱胸,陷入了沉思。
“脚步声啊……我似乎听到了有人走过走廊的脚步声,只是不清楚几点、是谁。”
“笃典先生和诚伸先生呢?”
“我什么都没听见。”
笃典立刻答道,看向诚伸。
“你听见了吗?”
“可能听到了,但我以为有人要上厕所,就没放在心上。”
诚伸低声答道。
“二楼的人怎么样?野波先生要去露台的话,必须经过主卧室与书库前。”
“什么也没听见。”
龙司郎简洁地低声说道。
“为了防止火灾,书库的墙壁上都用了耐火材料,隔音效果也很好。我也听到了惨叫声,但没听到脚步声。”
水城微笑着说道,然后看向沙发。
“智子小姐也是。”
在田坞身旁的智子轻轻点了点头。
“鲇井怎么样呢?”
最后,水城看向鲇井。
“水城先生都没注意到的事,我怎么可能注意到呢?”
鲇井耸了耸肩。
“这样一来,就有两个人听到了脚步声。”
水城满意地点了两三下头。
“然后,深夜里传来了惨叫声,还有重物掉落的声音,所有人都跑出房间,冲向露台。”
“对我来说,惨叫声听上去很近。”
智子突然脸色铁青地说道。
“我慌忙跑到走廊,朝露台的方向走去,发现门开了一半……”
说着说着,智子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算了,还是别想了。”
田坞搂着智子的肩膀小声说道。
智子抬头看着田坞,点了点头,两眼噙满了泪水。
“所有人都直接去了露台。因此,没有人从露台折返回来……原来如此。”
水城嘀咕着,柴沼不耐烦地叫了起来。
“喂,你!也别玩侦探游戏了!”
“对不起,我习惯了。”
水城冷静地答道。
这种冷静似乎更激起了柴沼的愤怒。柴沼涨红了脸,开始怒喝。
“不久,你会不会说什么凶手就在我们中间之类的蠢话呢?你想想看,我们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野波先生。不可能对初次见面的人痛下杀手吧?龙司郎先生也只委托过一次野波先生工作,几乎没见过面。”
柴沼向水城伸出食指。
“只有你和鲇井先生例外,因为你们是野波先生带来的。”
“我和他也不是很熟,只是因为和歌山县的阿修罗寺事件才相识的。”
“那是你的一言之词,不可信。”
柴沼微微一笑。
“不过,如果真的不是很熟的话,那就说明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动机,所以这里面没有凶手,怎么样?”
“你说的很有道理。”
水城对柴沼的意见表示同意。
“那你就安静的坐着吧。”
“我知道了,那我就闭上嘴吧。”
水城把烟摁灭在陶罐里,又点燃了下一支。
他叼着烟,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火柴盒。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水城看向龙司郎。
“已故令千金的忌日是几号?”
龙司郎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城的脸,脸上浮现出柔弱的微笑。
“水城先生当真是明察秋毫呐,您注意到了吗?正如您所推测的那样,是八月三日。”
“我想也应该如此。”
水城也报以微笑,突然站起身来。
“诚伸先生。”
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诚伸狼狈地抬起头。
“有什么事吗……”
“能教我法语吗?”
“你说什么?”
这个意外的请求,让诚伸一脸茫然。
剩下的人也都惊讶地看着他们。
“是法语哦,您很擅长吧?我在大学只学过一点,现在都荒废忘光了,希望你能帮我。”
“这……这和这次事件有关系吗?”
诚伸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可能有,可能也没有。”
水城用敷衍的语气说道。
“有词典的话比较好。诚伸先生,你应该有词典吧?能在房间里进行个人辅导吗?”
诚伸站起身,把水城带回自己的房间。鲇井目送着水城的背影。
【现在·8】二零零一年七月十七日
从JR有乐町站来到地面,明明是工作日的下午,还是酷暑,人行道上却挤满了人。
话虽如此,人们的目标似乎并不是去银座购物,而是有乐町站前新开的家电量贩店。在建筑物狭窄顶端打开的入口,购物的人群蜂拥而至。放在路旁桌上的收录音机,用大音量播放着至少对东京市民们来说耳熟能详的广告歌曲。明明是有乐町站,却放着“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的池袋……”(不思議な不思議な池袋)这首歌,实在是奇妙啊。
取代百货商店的是家电量贩店。与此同时,在近在咫尺的银座,世界知名的高级品牌店也即将开业。这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东京。
石动确认了一下手表的时间,然后略微加快脚步,走向东京国际会议中心。
住在京都的藤寺青吉,为了参加在东京国际会议中心召开的学术会议,目前正在东京。据说会乘今晚的新干线回去,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得再去京都打听了。
石动走下金属楼梯,在半地下的大厅里四处寻找。
在头顶遥远的地方,无数的铁骨复杂的组合在一起,形成了纺锤状的屋顶。半空中的走廊呈“之”字形游走着。也许设计者想用“近未来”来形容,但石动却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巨大怪兽的蛹中。
藤寺青吉呢,就坐在展厅旁的长椅上。
藤寺戴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头顶白色袋鼠帽,“仙鹤一般瘦削”的形容词至今仍适用。但是,脸颊和眼角都镌上了无数皱纹。
“您就是藤寺老师吧?”
藤寺对着这么说的石动点了点头。
“你就是名片上的名侦探吗?”他说道。
又在谈名片的事,石动有些不胜其烦了。
“是的。”
无奈的回答后,藤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在哪里谈呢?我不太了解东京的情况,你知道哪家店比较好吗?”
从《梵贝庄事件》的字面上看不出来,藤寺说话时带有关西口音。
“我对有乐町一带也不太熟悉。”
“是吗?那就在楼下的咖啡店吧。”
说着,藤寺快步走了出去。
下到地下大厅,走进以玻璃幕墙为墙壁的咖啡店。藤寺向店员点了冰咖啡,脱下袋鼠帽,用手帕擦了擦脸。
“说起来,东京真是热啊。京都虽然也很热,但总归没有这么严重。早知如此,学会什么的我就不来啦。”
石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藤寺的头。藤寺的头发秃的很厉害,只有耳朵上方有些海草般的白发。
“那么,你想问我些什么呢?”
说着,藤寺把手帕放在桌上。
“就像信里说的,是十四年前的梵贝庄事件。”
“啊,是在瑞门老师家发生的杀人事件,那是我还在京都大学任副教授时发生的事。”
藤寺露出怀念的神情。
“你已经从大学退休了吗?”
“不,我只是辞去了京都大学的工作,现在是一所私立大学的教授。因为在京都大学的话,我是不可能当上教授的。”
藤寺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店员端来了冰咖啡,藤寺道了声谢,把吸管放到嘴边。
“私立大学也有教马拉梅吗?”
石动问道,藤寺摇了摇头。
“我在私立大学教的是文学方面的课程,另外,每周一次在大阪的短期大学授课,那是法语的初级课。比如‘香奈儿在哪里?’、‘可以用信用卡吗?’之类的,马拉梅当然是没有的了。”
藤寺又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过,总的说来,还是在短期大学授课比较有意思啊。”
“是吗?”石动感到意外。
“因为教室里清一色是些年轻女孩。大阪的女孩真有趣,不是茶色头发、豹纹图案,就是全身的香奈儿。有时教室里的全员都拿着GAP的纸袋。”
藤寺露出老头子般的微笑。
“听说有些讲师因为学生们的吵闹而心烦意乱,连珠炮似的说着‘我不是饲养员’,然后就辞职了。不过我还是挺喜欢的,年轻的女孩子就像动物那样可爱。”
到了这个年纪,能接触到年轻女性就已经很开心了吧,石动想道。
藤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他笑眯眯的盯着石动。
“你啊,对时尚不感兴趣吧?”
“是的,没有。”石动如实答道。
“对,就是这种感觉。”
藤寺打量了石动身上西装的上下身,慢慢地说道。
“我走进短期大学周边的一家咖啡店时,邻座的几个女孩正在讨论Rose Fan Fan……”
Rose Fan Fan是什么东西?石动打心底摸不着头脑。也许是品牌名,但石动脑海里浮现的只有冈田真澄衔着一朵玫瑰花的身影。
“……她们说的很入迷。我在旁边一直听着,深深感到,这些孩子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她们有丰富的知识与批判性的眼光,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多多请教,不过大概不会理会这样的老头子吧。”
藤寺用吸管搅动咖啡杯,冰块撞在杯壁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那一定也是知识吧。时尚的知识是庸扰低俗的,文学的知识是美好高尚的,这是片面的看法。也许你会说时尚的知识没什么用,但这么说的话,文学也没什么用。”
藤寺说的没错。如果时尚是无益的,那么文学也是无益的。并且,侦探是更加无益的存在。
“你知道马拉梅的《La Dernière Mode》吗?”
藤寺唐突地问道。在《梵贝庄事件》中,藤寺质问龙司郎的藏书中是否有这个书名。但是,石动完全没有马拉梅相关的知识,所以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书。
“我不知道。”石动摇了摇头。
“不知道的事不知道也没关系,因为谁都不是什么都懂的,最糟糕的是不懂装懂,不懂装懂的学生一般都成不了大器。”
是指中谷浩彦吗?石动突然想到。不,藤寺这么多年的教师生涯,像中谷这种类型的学生应该遇到过几十个吧。
“《La Dernière Mode》,翻译成日语就是《最新流行》,是马拉梅主编的时尚杂志,1874年发行了八期。为什么马拉梅要去搞时尚杂志,这是一个长年的谜,以前认为是为了钱财,现在看来不然。已经摆脱了财务窘境的他,动用各种笔名,撰写了杂志上几乎所有的报道。以女性的名义,用女性的语言,写着‘今年秋天流行这样的帽子’……”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字幕。“斯特凡·马拉梅的时尚突袭检查”——和爱德华·马奈的肖像画一模一样的马拉梅登场,用充满怨毒的语气说道。
“嗯,这顶帽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印着GUCCI字母和图案(Monogram)的帽子?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如果让我见了这样的东西,我就会彻底死去,成为通过我曾经所见展开的精神宇宙的一种能力!”
石动摇了摇头,赶走奇怪的空想。
藤寺继续说道。
“近来,马拉梅学界格外关注这个《最新流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解释。比如作为表象的时尚、使用女性名义带来的性别的动摇、以及与著名的未完著作的对比。今天的学会上也有这样的内容发表。‘服装’与‘设计’的谐音。”
藤寺用手指挠了挠太阳穴。
“不过,我想马拉梅本人只是单纯的喜欢时尚而已。他本人好像也很时尚,很喜欢时尚的马拉梅……这一点是瑞门老师难以理解的。”
“龙司郎先生是怎么认为的?”
石动反问道,藤寺抬头望向天空。
“瑞门老师似乎认为马拉梅是位孤高的诗人,与俗世隔绝,一心追求自身精神探索的‘绝对’诗人……所以他自己也建了梵贝庄,隐居其中。轻蔑、唾弃着世人,一昧的把自己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当然,我不否认马拉梅有这样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马拉梅也很喜欢俗气的社会吧,孤高的诗人与时尚爱好者,这两者并不是对立的,两者的整体才是马拉梅这一人物吧……反过来讲,一个完全蔑视世俗的人,也是很难相信存在的吧。”
石动默默听着藤寺的话。
“不好意思,上了年纪,就变得爱唠叨了……好了,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藤寺笑着说道。
石动首先问了在梵贝庄的住宿地点。
“我在诚伸的房间住下了。确实,他说他不太擅长法语,他还真是谦逊啊。书架上有很多法语原版的书,我不知道的小说也有很多。”
石动做下笔记,藤寺青吉,诚伸的房间,确认。
“那么,接下来呢?”
“你知道古田川智子小姐的联系方式吗?”
“我和古田川毕业后就再没见过面了。她的毕业论文写的很好,我劝她去读研,但她好像因为家庭原因没考上。最近连贺年卡都没寄来。”
藤寺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
“你去问问那个叫什么来着的法学专业的学生吧?就是那个跟在周二会上的厚颜无耻又多嘴的男孩子。”
“是田坞民辅先生吧?”
藤寺最终还是没有记住田坞的名字,石动忍着笑说道。
“我已经见过田坞先生了,他也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
“是吗?从镰仓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要结婚了,男男女女的事真是纠缠不清啊。”
我也深有同感,石动在心里嘀咕道。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您抽出时间。”
他向藤寺低头行礼。
“你已经见过瑞门老师了吗?”
藤寺一脸天真地问道。石动一时语塞,小声回答了一声“是”。
“瑞门老师现在在做什么呢?自那件事后,我们一次面也没见过了。”
“据说是病了。”
“是吗?明明是个健壮的人啊。”藤寺瞪大眼睛。
“是什么病?”
他又问道。
“听说是老年痴呆症。”
石动下定决心这么答道,但藤寺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打击,只是一脸轻松地嘀咕了一句:“哦,是吗?”
藤寺似乎察觉到了石动的惊讶,他盯着石动说道。
“人啊,谁都会变老的。而且,上了年纪,谁的身体都会出问题……这是没办法的事。你再过三十年就会明白的。”
接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