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译文】《镜中是星期天》——殊能将之(第二章)(下)(1)

【译文】《镜中是星期天》——殊能将之(第二章)(下)(1)

2023年12月04日 23:01--浏览 · --喜欢 ·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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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把它拆分成两部分,因为B站上了3w的稿件没人审核,必须得去找人工客服,我嫌麻烦。

渣译:南·政

未经译者允许,禁止无端转载

         【现在·6】二零零一年七月十三日


     爬上楼梯,刚来到地面,就有一股让人忍不住捂住双耳的噪音向石动袭来。

     饭田车站前,选举的车辆来来往往。昨天公布了参议院选举的结果,候选人们似乎马上就跑来跑去“求情”了。前几天都议选才刚结束,这次又要进行参议院选举了,石动也感到无可奈何。

     女性高扬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来,不巧的是音量开的太高,声音完全破碎了,根本听不清她想说什么。只听见“小泉总理”这个词,至于支持还是反对根本无法确定。

     恐怕河村凉也回到了当地的选举区,乘着选举车辆正进行游说吧。肩上披着一条绶带,站在写有“候选人河村凉”的招牌正中央,向各位有投票权的选民招手,展露笑颜。有时还会下到马路上,与各位选民面对面接触,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握手。就像田坞说的那样,他肯定没有与在酷暑中蹒跚的侦探会面的闲暇。

     石动跌跌撞撞地沿着目白通走着。

     头顶上,太阳的脸正散发着光辉。

     汗水从身上流出,开领短袖的前胸与后背都被浸透了。应该带上帽子的,石动后悔的想到。搞不好的话,可能会突然倒下。这可不是开玩笑,东京都内中暑晕倒的人层出不穷。

     又一辆选举车从马路上驶过。

     “在目白通通行的诸位,打扰了……”

     如果知道很吵打扰了的话,那就赶紧停手吧!因天气太热而焦躁不安的石动在内心中吼道。

     走了五分钟,终于来到了殿田良武的工作地点——严流出版。用传真发来了地图,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如果再走上五分钟的话,肯定会晕过去的。

     严流出版位于一栋五层建筑大楼,比起石动租住的破旧杂居楼气派得多。从入口处的告示来看,整栋楼都是包下来的,应该不是什么骗人的公司。

     石动穿过自动门,为大厅的凉爽舒了口气,然后乘电梯上到三楼。

     三楼的电梯间直通严流出版的办公室。办公桌排列整齐,许多员工都在忙碌地工作着。有人在看一摞像是校样的纸,还有人在往手提电脑里输着什么。粗略数了一下,有将近二十名员工。

     向路过的女性说明来意后,殿田马上就出来了。

     “这么热的天,还劳烦你走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身穿西雅图水手队T恤的殿田,与石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滴汗都没出。石动有些生气,但同时也理解了殿田不愿出门的原因。办公室的冷气比大厅还要充足,对于大汗淋漓的石动来说则有些冷了。

     “我有急事,现在抽不开身,你能先等一下吗?”

     殿田把石动带到用隔板隔开的一角,马上回到了办公室。

     看来,这里是用来开会的地方。摆着朴素的桌子与折叠椅,角落的玻璃柜里粉饰着书籍,大概是严流出版的出版物吧。

     石动一边喝着女社员端来的冰麦茶补充水分,一边看向玻璃柜。没有一本小说,全是实用书籍和纪实文学,但没有所谓的揭露书。

     汗也完全退了,稍微恢复了点人样的时候,殿田终于来了。

     “久等了。”

     殿田拉出折叠椅,在石动面前坐下。

     ”听说鲇井先生找上门来了?

     “嗯。”

     “很辛苦吧?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对我大发雷霆了一顿,所以我大致也能理解。那么,鲇井先生,说了些什么?”

     石动转述了鲇井的话。

     说到揭露书的部分,殿田捧腹大笑起来。

     “一本让名侦探水城优臣名声扫地的揭露书?鲇井先生是这么想的吗?”

     “这不是揭露书吗?”石动问道。

     殿田挠着头回答道。“揭露书嘛,就得暴露有名人士的丑闻才能销量甚佳,比如偶像、政治家一类的。像水城优臣什么的,谁也不知道的人就算揭露了丑闻也是卖不出去的。”

     “不会吧!水城优臣……”石动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大了。

     殿田伸出双手,安抚着石动。

     “石动先生认为是有名人,我是知道的。不过,这次的企划不是面向这一部分特殊人群,而是更广泛的读者的,内容相当认真。不是揭露书,而是告发书。”

     “告发书?”石动不明就里,莫名其妙地重复着殿田的话。

     “是的,如果水城的推理如我所料是错误的,那么这就是一桩冤案。”

     殿田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梵贝庄事件的犯人,仓多辰则被警方逮捕,送交审判。因为动机过于异常,辩护律师采取了精神衰弱的法庭战术,但由于犯罪计划性,最后判处了八年有期徒刑。仓多没有上诉,结果吃了八年的牢饭,五年前时才出狱。”

     殿田盯着石动的眼睛。

     “就是因为水城的名推理,仓多才落得如此下场,如果他的名推理错了呢?那就毁掉了一个人的人生。”

     殿田说的没错,石动想。在侦探展示推理,凶手被逮捕的那一刻,小说就结束了。但,现实是,人生还在继续。凶手的人生、案件相关人员的人生,以及名侦探的人生……

     “殿田先生,你为什么会认为水城优臣的推理是错误的呢?”

     石动隐瞒着自己也开始怀疑的事实,问道。

     “理由嘛,就是鲇井先生写的《梵贝庄事件》,我交给你的连载复印稿,你读过了吧?”

     “当然。”

     “我也认真读过了。就在某位作家告诉我这个企划的点子之后。”

     殿田露出得意的表情,就好像在说:快赞美我吧,我读了我不喜欢的本格推理小说。

     “而且,我发现了几个可疑之处,其中之一是动机,仓多杀害野波庆人的动机实在太过异常了。仓多确实是个有点古怪的男人,但我实在难以相信,竟然有人会出于那种动机杀人。”

     是吗,石动想。那么,到底什么动机能让殿田接受呢?难道是想说,为了保险金的钱杀人,你还能理解吗?但是,杀人怎么可能有正当的动机呢……

     一旦发生不合理的杀人事件,新闻记者就会对犯人的形象进行报道。调查犯人从幼年到现在的人生,采访熟人与相关人士,试图走近犯人的内心世界。每当看到这样的报道,石动总能感到某种文学性的东西。不管对象是市井的平凡人,还是异常的杀人者,都变得带有文学性了。描绘在六本木行走的OL、超出常理的连环杀手,无疑都是在“描绘人类”罢了。

     作为侦探,石动对凶手的形象毫无兴趣。石动想通过调查发现的是舍弃了人性所表现出的某种结构。石动想起了坂口安吾《不连续杀人事件》中的一节:

     “他对人的观察似乎停止在犯罪心理这条底线上,而不会仿徨于这条线前方的无数迷途中……所以他是写不出文学来的。”

     这是叙述者对作为侦探役的巨势博士做出的评价。正是如此,石动承认。犯人是文学性的,侦探却总是非文学性的。就像水城优臣所引的切斯特顿名言逆转过来一样,“侦探是创意性的评论家,而犯人不过是单纯的艺术家”……

     殿田接着说道。“……还有,为什么连载中断了,到现在还没有成书,这部小说不是已经完结了吗?发生了杀人事件,侦探进行了推理,凶手被捕,主人公也与最爱的女性结合……”

     石动的脑海里闪过田坞的话,和最爱的女性结合后,做过三回就分手了吗?

     “……这不是可喜可贺的吗?为什么七年都没有出书?”

     殿田向石动伸出食指。

     “我想,鲇井先生大概也注意到了,水城的推理是错误的。”

     “……原来如此。”

     殿田刚才的说法是有可能的,石动想起昨天鲇井被激怒的样子。

     “不仅是鲇井先生,水城本人可能也注意到了。石动先生也知道吧,《梵贝庄事件》的副标题是‘水城优臣的最后一案’。实际上,水城优臣在梵贝庄事件之后就隐退了。但是,为什么这是‘最后一案’?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隐退?”

     殿田的疑问也是石动自己的疑问,《梵贝庄事件》和水城优臣系列没有什么不同。根本找不出“水城优臣最后一案”的理由。

     至少,在杂志上连载的《梵贝庄事件》是这样的。

     石动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殿田。

     “水城优臣不得不隐退的原因,应该是在杂志连载部分结束后发生的吧?也就是在还没写完的结局部分……鲇井先生无论如何都写不出那个结局。听了他昨天的对话,鲇井先生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水城优臣,所以他很不愿意描写水城优臣隐退的经过,结果,连载就中断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么,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导致水城隐退的呢?”

     “……是发现自己的推理有误吗?”石动小声答道。

     “没错。”殿田用力点了点头。

     “我在想,鲇井先生不仅发现了水城的错误,还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完成《梵贝庄事件》,大概是在等时效成立的结束罢。杀人的时效是十五年,鲇井先生是不是在袒护真凶呢……”

     “殿田先生不会在认为水城先生才是真正的凶手吧?”石动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殿田微微一笑。

     “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只是,我不太清楚,我不太擅长做这种需要动脑的工作。所以,这方面我想让石动先生调查后再做判断。”

     “调查的结果,也许果然会和水城优臣的推理一致,这样也没关系吗?”

     “也就是说,你愿意继续调查下去吗?非常感谢。我还以为你被鲇井先生给吓到了呢。”

     殿田从牛仔裤的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笺。

     “梵贝庄的取材,已经约定好是十五日了。这次已经确认过了,笃典和夫人都会在家。”

     “能见到仓多辰则先生吗?我觉得直接去问仓多先生是最快的捷径……”

     石动问道,殿田叹了口气。

     “稍等一下。”

     说完,他站起身。

     不久,殿田就拿着信封回来了。

     “仓多出狱后,就回到了老家福岛县。换了一段时间的工作,现在就职于配送业。似乎是利用了在瑞门家当过司机(chauffeur)的经验。寄去了采访委托信,收到了回信。”

     说完,殿田把信封递给石动。

     便笺上写满了直直向上的文字。


拜复,殿田大人

     收到您的来信。十四年前的事件至今还有人记得,这让我有些惊讶,甚至惊恐。

     很抱歉,请允许我拒绝取材。要来访会让我很为难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也不要出书,不要管我。那件事我已经忘记了,也不想再想起。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种蠢事。现在我有了妻子,也有了年幼的女儿,每天只想着认真工作和妻子一起生活。我害怕自己这种平稳的生活被打乱。

     

     “你觉得这是那种异常至极杀人事件的凶手会说的话吗?”殿田说道。

     石动无法判断这段文字是否符合杀人犯的身份,只感到十四年岁月的漫长深深刺入心中。


      【过去·6】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八日


     晚饭是欧式的晚餐。

     香草烧羔羊肉,意式刺身(Carpaccio)鲈鱼。配有满满蔬菜的普罗旺斯炖菜(Ratatouille),藤篮里堆满了斜切的长棍面包。当季的鲈鱼非常美味。

     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中央放着银色的烛台,置有点燃的蜡烛。天花板上亮起的灯,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演出效果吧。火焰缓缓地左右摇晃着,在桌布上投下光不可思议的模样。

     收拾完中庭的仓多出现在食堂,将用餐完毕的餐具搬到厨房,往玻璃杯里倒矿泉水,兴奋地工作着。因为没有其他厨师,所以这顿饭大概也是仓多做的。饭后的草莓挞似乎是从甜点店买来的……

     和在中庭的讨论不同,饭桌上的对话在轻松的氛围中推进着。

     也许是对料理感到满意,龙司郎用温和的语气问起学生们报考法语专业的动机,中谷夸张地答道“因为我喜欢法国文学”,智子则可爱地回答说“因为高中时期看过法国电影”。龙司郎并没有运作舌锋,只是大方地点了点头。

     “你的法语也很好吗?”

     一边往嘴里送着蛋挞,水城一边问坐在对面的诚伸。

     “我没那么擅长。”诚伸对水城的自来熟并没生气,小声答道。只是低着头,不愿与水城对视。

     “这小子是个不肖之子,没有什么语言才能。”

     龙司郎豪爽地笑着。

     “是父亲您要求太过了。”

     笃典用叉子的尖戳着蛋挞,不满地嘟囔道。不知是不是因为讨厌甜食,从刚才开始就一口未动。在叉子的切割下,蛋挞就像废弃的房屋一般从一端塌倒下来。

     “是吗?作为父亲,我只是对他进行非常理所当然的教育。”

     龙司郎对儿子反抗的意见轻轻敷衍而过。

     “诚伸先生只是比较谦虚。”

     藤寺吃完蛋挞,心满意足地插嘴道,嘴角还沾着红色的汁液。

     “在某个派对上,我看见诚伸先生和法国人说话,我很佩服他法语的流畅程度,比我们的学生要好多了。”

     中谷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那种程度还称不上说的流畅。”

     龙司郎第一次在饭桌上吐出如此辛辣刻薄的话。

     笃典扭过头去,诚伸则一副尴尬不已的样子,头低的更低了。

     “但是,再多花点时间学习的话,总有一天会有收获的……学问不仅需要才能,更重要的是持之以恒。学生们也要记住。”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镰仓山中的夜色已深,窗外一片漆黑。田坞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梵贝庄漂浮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

     “仓多,把客人们的寝室准备一下。”

     龙司郎命令道,正在倒咖啡的仓多停下动作。

     “房间该怎么分配?”他问道。

     “交给你了。”

     龙司郎看向诚伸。

     “你就睡在笃典的卧室里吧,今天的周二会盛况空前,有很多客人。诚伸的卧室也可以用。”

     “不,我要回去了……”

     野波慌忙说道,龙司郎挥了挥右手。

     “您也不用客气,就在这住下吧。况且,这附近也没有出租车,要走到金沢街很困难吧?”

     他的语气是,如果你要回去,我不会阻止你,但不会开车送你,也不会帮你叫出租车。野波沉默了。

     “那么,请柴沼先生、河村先生和野波先生使用餐厅前的客房,藤寺先生用诚伸的寝室。很抱歉,田坞先生和中谷先生能在起居室休息吗?其他的人就在二楼的书库吧,会为您准备沙发床的。”

     仓多环视着众人,提议道。

     龙司郎皱着眉头想说什么,但很快就闭住了嘴。

     大概是对水城留宿书库感到不满吧,但是,既然都在客人面前说过“交给你了”,就不能公开反对了。

     “二楼也有厕所,不用担心。没必要一趟趟地往楼下跑。因为啊,我常常在书房里待着。”

     龙司郎用轻松的语气说完后,看了水城一眼。

     “水城先生,如果有想读的书,请事先告诉我。”

     “不用担心,我不会动重要的书,会乖乖睡觉的。”

     水城苦笑道。


                                    ***


     客房里有两张沙发,河村与智子坐的、田坞和中谷坐的。都是用鲜红的人造革制成的,长到伸腿也能躺下。

     仓多准备了毛毯和羽毛枕头,告知了空调和灯光的开关在哪里,就快步离开了。

     离真正的夏天还早,山里的夜晚凉爽怡人。比起空调的人工风,田坞更想要自然风,于是走向了窗户。

     稍稍打开镶着双层玻璃的窗户,惬意的微风吹拂而入。

     梅雨季的云层覆满了天空,看不见月亮与星星。占地外侧的杂木林化作包围四周的黑影。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微不可闻的虫鸣声。

     “我要关灯了。”

     站在墙边的中谷说着关掉了开关。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熄灭了,台灯的微光照亮了并排的沙发。台灯是黄铜制的,描绘出鹤颈般的优美曲线。

     田坞离开窗边,躺在沙发上。羽毛枕头软得能把脸全都埋进去,沙发靠垫也软绵绵的。这可比田坞公寓的床睡起来舒服多了。

     田坞仰面朝天,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刻着黑色的格子图案。

     (二楼的智子现在在干什么呢?)

     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田坞和中谷是周二会的客人中年纪最小的,所以被安排在起居室也是没办法的事。智子不可能和他们挤在起居室里睡觉。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只和中谷在一个房间里,总觉得有些窘迫。

     随着台灯开关的声音,灯光熄灭了。天花板变为一片漆黑,中谷躺在旁边的沙发上。

     正要闭上眼睛时,中谷开口了。

     “田坞君也喜欢古田川同学吗?”

     (田坞君也……)

     中谷果然是竞争对手。

     “嗯。”田坞简洁地回答。

     “听说你们约过好几次会,古田川同学经常跟我说,田坞君很值得信赖。”

     中谷小声说道。

     “我也经常听古田川提起你,法语说得很好的中谷。”

     田坞盯着黑色的天花板答道。

     “也就是说,她对我们的好感都差不多。”

     中谷低声笑了。

     “是啊,我们顶多是终于回到了起跑线上。”

     “从现在开始就是胜负了吗?”

     “我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我稍微放心了。”

     “我也放心了。”

     “晚安。”

     “晚安。”

     马上传来中谷睡着的鼾声。

     田坞也闭上双眼,不久就睡着了。


                                   ***


     在梦中,田坞身处梵贝庄的中庭。四方形的天空中看不见一朵云,就像亨利·马蒂斯用钴天蓝颜料涂满的画布。喷泉喷涌而上,白色的圆桌和躺椅散落着,除了田坞外没有其他人。

     田坞绕着喷泉转了一圈,看着一座座雕像。

     金色的大象被神圣的光芒笼罩着。

     三匹狼露出狰狞的獠牙。

     田坞走近少女像,蹲在草坪上,目不转睛地盯上倒着的脸。

     少女像是古田川智子的脸。

     田坞靠近时,有着智子脸的那座青铜像浮现出神秘的微笑,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将梦境打破四裂。


                                  ***


     黑暗之中,田坞坐起了上半身,尖叫声嘶哑着消失了。接着,地震般的噪音接连响起。那是重物反复撞击混凝土的声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嘟囔着,中谷的黑影从沙发上爬起。

     “二楼……”

     田坞抬头看着天花板。

     “二楼发生什么事了?”

     田坞大叫一声,把毛毯甩到了地上。手摸索着打开了台灯,跑向通往回廊的门。中谷也慌忙追了上来。

     来到白色的回廊上,看见仓多跑在前方。仓多似乎也听到了那声尖叫,从秘书室飞奔而出。

     拐过餐厅的拐角,河村和柴沼站在客房前。

     “河村也听见了吗?”

     “啊,那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穿着睡衣,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

     “柴沼先生。”

     跑过来的田坞对柴沼说道,柴沼满脸不安地看着他。

     “田坞也听到那声惨叫了吗?”

     “我听到了。在这儿站着干什么!还不快上二楼看看……”

     “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这样,那就更应该赶快行动了……二楼还有人呢。”

     (智子在二楼。)

     田坞焦躁地看向回廊深处的楼梯。楼梯前,藤寺、笃典、诚伸三人站成一列,他们似乎也是刚从房间里出来,正仰望着二楼。

     这时,田坞注意到了一件事。

     “野波先生呢?”

     这么一问,柴沼似乎才注意到野波不在,四处张望着。

     “不在啊……应该还在睡觉吧。”

     田坞望向客房,三扇门都半开着。

     “野波先生的房间在哪里?”

     “最里面的房间,靠近楼梯的那个……”

     田坞走近柴沼指的那扇门,轻轻将其打开。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古风床铺上的床单歪斜着,薄薄的被子皱巴巴的,却不见野波的踪影。

     这时,楼梯上方传来龙司郎的喊声。

     “仓多!仓多在吗?”

     怒吼声一直传到楼下回廊。

     仓多想赶紧上楼,却被龙司郎制止了。

     “等一下……拿手电筒来。”

     “明白了。”

     仓多小跑着回到回廊。

     田坞忍无可忍,和仓多一同过去了。

     跑上了楼梯。

     楼上,龙司郎用手扶着墙壁,表情僵硬。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田坞气喘吁吁地问道,龙司郎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听见从露台上传来了惨叫声……”

     田坞没等听清龙司郎最后的回答,就向二楼回廊的深处跑去。

     经过龙司郎的寝室和书房,从敞开的书库门旁穿过,奔向露台。因为一口气跑上了楼梯,田坞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他还是继续跑着。

     在通往露台的门前,可以看到三个人的背影。

     水城拢起长发,凝视着半开着的门后的黑暗。鲇井则和往常一样在水城的身边,背靠着墙壁。

     智子浑身颤抖地紧贴在水城身旁。

     (不是智子的惨叫。)

     田坞松了口气,对智子喊道。

     “古田川小姐!”

     智子的肩膀瞬间颤抖了一下,但她知道了声音的主人是田坞。

     “田坞君……”

     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紧靠在田坞的胸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田坞抱住智子的肩膀,向水城问道。

     “我们打算调查一下来着。不过好像是把手电筒送过来了吧。”

     水城冷静地回答后,看了看身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转角处出现了从楼下上来的人。

     领头的仓多把大型手电筒递给水城。

     “谢谢,那我们去露台看看吧。”

     水城静静地微笑着,手搭在门上。

     “水城先生,露台可能很危险。”

     鲇井急忙上前阻止,水城却一脸平静地说道。

     “总不能等到天亮吧?说不定有人在露台上受伤了……”

     他依次看着身后所有人的脸。

     “……而且,说不定受伤的是野波先生。”

     水城让门大开。

     露台被深深的黑暗笼罩着,能依靠的光源只有水城手中的手电筒。

     光的圆圈在水泥地上穿梭着。一瞬间,覆盖着蓝色防水布的躺椅浮现在眼前。但是,没有发现特别的异常。

     水城站在露台上,照亮了通往中庭的楼梯。

     楼梯的中间,趴倒着一个人。

     水城立刻从楼梯下去。

     田坞、柴沼、笃典紧随其后。

     楼梯很暗,就算心急如焚,也不能盲目前进。如果走错一步,自己也会倒向黑暗的中庭。

     “喂,水城先生!给我照一下。”

     柴沼一边摸索着墙壁,一边喊道。已经走到人影旁的水城用手电筒照了照。

     光的圆圈如探照灯般穿过楼梯。在灯光的照射下,散落于楼梯上的纸片浮现而出。仔细一看,人影的身旁也散落着几张纸片。

     柴沼捡起脚边的一张。

     “是一万日元的纸币。”

     他恍惚地喃喃着,举起纸币给田坞他们展示着。

     “到处都是一万日元的纸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坞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了水城身旁,水城无言地照着人影。

     那是野波庆人。

     野波趴倒在地。他似乎是从露台上摔了下来,头朝下,双手向前伸着。可能是摔下来的时候骨折了,左臂奇怪地扭曲着。

     水城用手指探了探野波的脖子。

     “死了……”

     他喃喃自语着,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说,谁都看得出来,野波已经断气了。野波的双目睁大,身体变得冰冷。

     “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笃典声音颤抖地说。

     “不,不是的。”

     水城照上野波背的中央。

     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猎刀(ハンティングナイフ)的刀柄从野波的肩胛骨下突出来。

     “这是杀人。”

     水城环视众人的脸,平静地说。


          【现在·7】二零零一年七月十五日


     石动从镰仓乘上巴士,并不是可惜打车费。取材经费(应该)由严流出版支付,所以丝毫没有节约的心思。

     只是因为不想再被司机讲同样的话,所以才避开了出租车。如果都是同样的台词倒还好,要是司机也是同一个,就更可怕了。

     巴士沿若宫大路北上,在鹤冈八幡宫前右转,不久驶入了金沢街道。

     这条路线和五天前走的一样,但从巴士上能以更高的视角、更轻松地观察外面的情况。石动靠在窗户上,茫然地望着四周。

     可能是为了防止中暑,许多行人都戴着帽子,打着阳伞。右边那栋崭新的建筑,最初看起来像是公民馆或社区会堂之类的公共设施,但实际上是家庭护理中心。

     巴士到了净明寺站。

     付了钱,刚下到柏油路上,石动就打心底对当初有意回避出租车而感到后悔。

     东京浸没在酷暑中,镰仓也热得要命。不,据说整个列岛都被太平洋高气压所覆盖,所以日本无一处非酷暑。即使在北海道,当地人大概也热得不行吧。

     就算会被同样的司机说同样的话,也应该坚决坐空调开的强的出租车来。抬头望着熠熠灼燃的太阳,石动深深这么想着。况且,稍微打个寒战或许也更能消暑。

     一只鹰停在电线杆顶上,发出叫声。鹰似乎也被这酷暑所困,声音微弱。

     像鹰那样,石动也轻轻叹了口气,开始爬上山路。

     这么说来,《梵贝庄事件》的登场人物,似乎没有一个提起热的。甚至还说“夏天还没到,镰仓的山中凉爽宜人”。

     但是,现在的镰仓与盛夏一样的气温上升了,柏油路的反光灼的人生疼。偶尔吹过的风非但不能轻抚脸颊,反而让人感到温热不快。今晚在梵贝庄过夜的人,一定会把窗户关上、空调调的很强。如果关了空调,打开窗户,就会做被地狱恶鬼烹煮的噩梦罢。

     十四年前没这么热吗,石动突然想到。自己也试着回忆十四年前的七月,可是脑袋晕晕的,完全想不起来。难道全球变暖正在极速加剧吗?或许让京都议定书早点生效比较好吧……

     当毛巾湿到几乎能挤出汗水时,终于到了梵贝庄的正门前。

     大概是在等石动来访吧,铁门已经打开了。

     石动双手撑在红砖门柱上,喘了口气,然后穿过正门,直奔梵贝庄,今天连笑话人面壶的余裕都没有了。

     站在玄关的门廊上,再次调整呼吸,用擦手毛巾擦了擦脸,然后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一对男女迎向石动。

     左边高大的中年男子应该是瑞门笃典。穿着Polo衫和短裤,他比石动要高上一头,一脸严肃地俯视着石动。他的视线很锐利,甚至给人一种冷酷的印象。头发是七三分,让人不禁想到,过去的龙司郎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吧。

     右边的女性一定是笃典的妻子有纪子(ぬきこ)。与神经质的笃典相反,她是个开朗的女性。穿着家居服般的朴素连衣裙,系着细腰带,头发染成了保守的茶色。丰满的脸颊中央,有一个圆溜的鼻子。

     “多次叨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

     石动这么打了个招呼,低下头。

     “让您远道而来,是我感到不好意思才对。”

     有纪子爽朗地答道。

     但笃典一言不发,凝视着石动。

     石动感到有些拘束。笃典似乎并不喜欢石动的来访,只是尽量表现的和蔼些吧。

     “话说回来,这房子真漂亮啊。”

     一边用擦手巾擦着脖子上的汗,石动一边说着这样恭维的话,目光停留在通往起居室的门上。

     那个老人——龙司郎正从门后盯着这边。

     “他是……”

     是龙司郎先生吧。说到这里,笃典的脸微微扭曲,对旁边的有纪子用眼神指示着。

     有纪子急忙走近门。

     “快,进房间去……”

     抱着龙司郎,将他带到了起居室的深处。

     只剩下石动与笃典两个人。

     笃典朝着起居室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请进来吧。”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自己也消失在起居室里。

     过去的梵贝庄完全是欧美风格,似乎穿鞋就能上去。但是,现在的当主(或者当主的妻子)不喜欢弄脏地板,所以准备了拖鞋。

     换上拖鞋,走进有冷气的起居室,笃典正坐在蛋椅上。

     起居室与《梵贝庄事件》的描述几乎一样。嵌木地板,红色的沙发上有两颗红心,黄铜台灯,玻璃桌与蛋椅。不过,沙发似乎已经很旧了,靠垫的效果也变差了。

     石动一边走向餐桌,一边观察着起居室的深处。靠墙处有餐具柜,但是没有荣汉斯公司生产的古董座钟,取而代之的是挂在墙上的圆形电子钟。还有,电子钟旁是瑞门咏子的肖像画。咏子穿着优美的白色礼服,右手置于架子上摆着姿势,看起来就像某个小国的公主。

     陈设几乎没有变化,但笃典独自忧郁坐于其中的起居室,看起来有些寒意。过去的梵贝庄,在周二会客人不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气氛吧。

     石动在蛋椅上坐下,果不其然,靠垫开始变硬了,玻璃桌上到处都是污渍。

 通往回廊的白门打开了,有纪子端来了饮料。

     “请用吧。”

     放下杯子时,她似乎注意到了石动在盯着桌上的污渍。

     “对不起,我本来想再弄漂亮点的。”有纪子发出不好意思的声音,

     “不,我并不是在在意污渍……”

     石动慌忙辩解道。

     “没关系,真的很脏。”

     有纪子哧哧笑着,自己也坐在蛋椅上。

     “不过,玻璃桌打扫起来很麻烦,又不能用湿抹布擦。”

     “是家父出于兴趣买下的。没必要在意打扫的麻烦,反正仓多都会做的。”

     笃典冷冷地说道,他瞥了石动一眼。

     “那么,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他开门见山的说道。

     “取材依赖的信您读过了吗?”

     石动反问道。

     “什么信?”

     笃典歪着头,有纪子一脸为难地插嘴。

     “我不是让你好好读过了吗?”

     “啊,对了,收到了。”

     “没办法,我又没看懂。光我一个人读了也没什么用,我对十四年前的事件一无所知。”

     “抱歉。”笃典转向石动。“家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由她打理了,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或许五天前的约定毁于一旦,不是殿田联络的失误,而是笃典真的忘记了。不,很有可能他压根就不知道取材的事……

     石动端起冰麦茶润了润喉咙,结结巴巴地讲起事情的经过。

     “……因此,我们要重新调查十四年前的梵贝庄事件。把名侦探水城优臣已解决的事件重新调查一次,这是很傲慢的行为。但是……”

     “水城优臣是谁?”

     有纪子歪着头,令人意外的是,笃典也露出讶异的表情。

     “失礼了,夫人不知道是理所应当的。水城优臣是……”

     石动正要说明时,笃典突然怒吼起来。

     “就不能待在房间里吗?”

     吃惊的回头一看,笃典正瞪着通往回廊的门。

     门开了一半,露出龙司郎的脸。

     “有客人来了,你就待在房间里吧。”

     笃典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龙司郎露出害怕的表情,消失在门后。

     笃典站在门前,又朝里面怒吼。

     “都这么大年纪了,别哭!”

     是的,龙司郎似乎在哭。远处传来孩童般的啜泣声,魔王的哭声……

     “抱歉。”

     有纪子说完,急忙走向门口,对着笃典的背影说着什么。因为声音很小,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似乎是在安抚笃典。

     笃典小声喊了一声,用拳头打在墙上。

     有纪子蹲在门内小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安慰龙司郎吧。

     “请稍等一下。”

     转头对石动这么告知,有纪子站起身,消失在回廊里。

     笃典总算让自己的兴奋平息下来,脚步平静地回到桌边。

     “让你看到这么难看的一面了,真是对不起。”

     刚一坐下,他就对石动低下头。

     “刚才的那位是龙司郎先生吧?”

     石动静静地问道。

     “是啊。”笃典板着脸回答。

     “得病了吗?”

     “一看就能知道吧,是老年痴呆症。”

     “可是……龙司郎先生才七十岁吧?”

     “不管几岁了,傻的人就是傻的。”

     笃典歪着嘴,吐出辛辣的话。石动又联想到《梵贝庄事件》中的瑞门龙司郎。

     “可能跟家父饮食不节制有关吧。因为他一日三餐都吃西餐,吃的都是油腻的东西。即使医生提醒他有高血压,他也不打算戒。当然,我们这些儿子也跟着他一起。”

     笃典一脸厌烦地说道。

     “盛夏的大清早,就每天吃嘎吱焦脆的黄油煎培根!还有涂满黄油的吐司面包?现在,每天都能吃到素面,真是太幸福了。”

     “您是在自家照顾他吗?”

     “特别护理养老院都住满了。”笃典冷淡地答道,注视着有纪子离开的白门。

     “照顾家父的是有纪子。因为我还有工作。连家父都要她来照顾……真的是非常感谢她……”

     他呆呆地喃喃着,随即带着僵硬的表情看向石动。

     “那么,阁下想要取材些什么呢?”

     “能让我参观一番梵贝庄吗?”石动请求道。

     笃典站起身,走在前面,出了白色的门。

     “那就如你所愿吧。”

     跟在后面来到回廊上的石动讶然呆立。

     阳光洒满了回廊。被水城引用了内瓦尔诗句称为“盲墙”的中庭一侧墙壁上,有一排窗户,而且是与外墙的旧式窗户完全不同的现代窗框。

     “已经改装过了。”

     笃典对目瞪口呆的石动解释道。

     “大白天也要开走廊的灯,那样太不经济了。”

     沐浴在日光下,白色的回廊恣意展示着它的身姿。

     《梵贝庄事件》中田坞他们所感受到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了。只有白色亚麻油毡平铺的地板。

     “我该领你去哪?”

     笃典问道。

     “我想先看看中庭。要上二楼,沿着回廊一直走……”

     “中庭的话,可以从那里出去。”

     说着,笃典指向前方,开着门。而且是和厨房后门一样的铝合金门。

     “……连门也新设了吗?”

     石动小声问道,笃典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没有的话,很不方便不是么?不上到二楼就无法出入中庭什么的,这怎么可能呢?在中庭的时候,万一发生了地震或起火了怎么办?”

     这倒没错,石动承认,然后突发奇想。

     在本格推理小说中登场的奇妙馆邸、宅邸的居住者,是每天一边抱怨不方便的设计一边生活的吗?

     石动和笃典一同来到了梵贝庄的中庭。

     看到前院时,就隐约注意到了,笃典似乎并不喜欢打理庭院。中庭里同样一片狼藉,草坪因暑热被灼烤成了茶色,有些地方剥落了,露出泥土的地面,到处都杂草丛生。

     石动站在荒废的草坪上,环视着四周的墙壁。

     笃典似乎对梵贝庄进行了全面改装,不只是一楼,二楼的墙壁上也有一整排窗框。因此,既没有什么压迫感,也不像中世纪的城墙。就像在仰望公寓或住宅区的墙壁。

     石动想起了《梵贝庄事件》中龙司郎吟诵过的诗句。十四年后,凶暴亡灵之血的残香消散了,王国也最终化作了废墟……

     笃典站在门边,观察着石动的行动。石动顶着他的视线,穿过草坪,靠近圆形的喷泉。

     喷泉中已是空了,大抵是为了省水费吧。近日天气连晴,连雨都没下,水泥制的底面干燥的。底部中央并列的三个喷水口都锈迹斑斑。

     石动在喷泉周围打转,逐一观察着雕像。

     金色的大象,表面镀的金几乎都剥落了,不再是金色。余留的部分残金看上去就像皮肤病的痕迹。而且,比石动想的要小很多,最多只有小象那么大。

     三匹狼呢,徒劳地向已经没有水的喷泉伸出舌头。嘴巴上爬满了杂草的叶子,似乎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食草动物。

     最后,石动来到手折水仙的少女雕像面前。

     “这就是‘弯下身子的咏子(エコ)’的雕像吗……明明是第一次见,却不知为何有种怀念的感觉。”

     石动弯下腰,盯着少女雕像的脸看了一会儿。

     确实和客厅的肖像画一模一样。是有着大大眼睛与丰润嘴唇的可爱少女。与龙司郎和笃典的严肃表情不太一样,大概是比较像母亲吧,瑞门円或许也有一张美丽的脸。

     与有些脏污的大象和狼不同,只有这座常常经历水洗,保持着清洁,恐怕是笃典也不忍见到雕刻着亡妹面容的雕像就这样腐朽吧。如果瑞门咏子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是27岁了……

     背对着少女像,石动走近通往二楼的楼梯。

     宽约两米,没有支柱,踩板直接从墙上突出来。是悬臂楼梯,台阶的右端紧贴着墙壁,左端浮在空中,没有扶手。在黑暗之中,要借着手电筒的光下去,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石动朝着台阶踏出一步。

     “那个楼梯很危险,最近也没人用了。”

     笃典在背后说道。

     石动回过头来。

     “我也想看看二楼。”

     “那么,我们就从里面上去吧。”

     说完,笃典迅速走进回廊。

     石动也跟着回到屋内。盯着笃典的背影,沿着回廊前进。走过秘书室(现在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浴室与食堂,来到了三间客房前时,传来了呻吟一般的声音。看起来,龙司郎现在就生活在一间客房里。他那肾虚弱的腰腿,恐怕爬楼都爬不稳。

     走过笃典与诚伸的寝室(诚伸在哪儿?),石动和笃典爬上楼梯,来到二楼的回廊。

     “你想看些二楼的什么?”

     笃典问道。

     “能让我先看看书库么?”

     石动这么回答后,笃典不知为何露出嘲弄的笑容,向书库走去。

     “来,请进。”

     笃典将书库的门打开,邀请石动进去。

     百叶窗敞开着,阳光照射进来。木制写字台与沙发床似乎被搬走了,只有淡绿色的地毯上留下凹陷的痕迹。而书架……

     书架上几乎没什么书了。在明亮阳光的照射下,空荡荡的书架就像被掏出眼球的眼窝那样空洞。

     石动的脑海里浮现出水城优臣的话。那么,这座书库应该是龙司郎先生的大脑吧……书库空了,而且,龙司郎的大脑也一样。

     “你可以随便看看,这里没什么贵重的东西。”

     背靠着墙站着的笃典用讽刺的语气说道。

     “那些藏书怎么处理了?”

     “变成了这栋房子的改装费与家父的治疗费。反正对我来说都是些无用的长物。”

     笃典望着空空如也的书架。

     “父亲似乎想把我们培养成学者,说起来,对诚伸的期待更盛于我。我不想当学者,不想和父亲走上同样的路……一个普通的工薪族,拿着那么多稀观书又有什么用呢?还是钱更实在。”

     “笃典先生,您现在在横滨的商社工作吧?”走近书架的石动问道。

     “嗯,家父教给我的英语和法语派上了用场,这一点我很感激。”

     笃典仿佛想起了什么,抬头望着天花板。

     “不过,我也知道家父的局限性了。有一回,我因工作所需去马提尼克出差,用法语跟当地的工作人员搭话,一开始他们以为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装腔作势的人。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说的是马拉梅一样的法语,家父最讨厌口语化的法语。如果他听了马提尼克人的对话,一定会觉得他们的法语很蹩脚,错误百出。但是,马提尼克人说的不是法语,而是克里奥尔语,这是以法语为基础的,他们自己的语言。”

     他露出了对父亲讽刺的笑容。

     “我们和当地的人学了克里奥尔语,一起去喝了酒。料理也很不错,过得很开心。”

     “弟弟诚伸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和家父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了。”

     “和龙司郎先生吵架了?”

     石动不禁反问道。《梵贝庄事件》中描写的诚伸是个内向、畏畏缩缩的青年,很难想象他会和父亲吵架,与父亲对立的,反而是笃典。

     但是,另一方面来看,内向的诚伸离家出走,叛逆的笃典留在家里照顾父亲,感觉也十分现实。

     “是啊,家父破骂一通,诚伸却不肯退让一步。那样的诚伸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之后,就从家里跑出去了。”

     笃典耸了耸肩。

     “下次再见面,大概就是家父去世的时候了。我一个人继承这栋房子的话,就交不起继承税了。如果没有他帮忙的话……”

     石动从书架间穿过。书架上只有垃圾与灰尘,《乌鸦》、《斯特凡·马拉梅诗集》、《牧神的午后》……

     中间书架的正中央,孤零零放着一本小册子似的书。

     “这该不会是皮埃尔·路易斯亲笔的《马拉梅诗集》吧?”

     石动大声问道,书架的另一边传来笃典的大笑。

     “因为那是赝品,所以卖不出去。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买的,没想到家父也意外看走了眼。‘真品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本,而这样的,应该起码有二十本吧。’古本屋是这么说的。”

     石动用食指在赝品《马拉梅诗集》的封面上划过,厚厚的灰尘上留下了指印。

     石动搓着食指与拇指,擦去脏污,回到了笃典身边。

     “感谢您特意带我前来。”

     这样道谢后,笃典什么也没回答,先一步走出了书库。

     下到一楼,来到客房前,笃典突然停住了脚步。

     “也要去见见家父吗?”

     他头也不回,用生硬的语气说完,不等石动回答,就大声把厨房里的妻子喊了过来。

     “怎么了?”

     有纪子好像正在洗东西,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走了过来。

     “带这家伙去见见父亲。”

     “啊?可是……”

     “我想也该让这位见一见。好了,让他去见一面吧。”

     笃典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回廊。

     “对不起,他心情不是很好。”

     目送着笃典的背影离开后,有纪子向石动道歉道。

     “不,没关系的。”

     石动笑着答道,是来挖掘过去的自己不好。

     “那个,请不要误会。”

     “你说什么?”

     “我丈夫并不憎恨岳父大人,他其实很喜欢岳父大人,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没法好好表达出来。他的血脉就是这样的。”

     有纪子直视着石动。

     “岳父在生病之前,自己的寝室是谁也不让进的。住院后,我第一次进他的房间,看到桌子上摆着去世的妻子和女儿的照片,旁边还有离开的诚伸的照片……所以,我认为岳父逼自己夫人自杀的传闻是毫无根据的。”

     “这一点我很清楚。”

     原来还有这样的传闻啊,石动想道。

     “那么,真的要去见见岳父大人吗?”

     有纪子爽朗地问道。

     “不,不用了。”

     石动慌忙拒绝,有纪子微微一笑。

     “像这样小心翼翼的讳避是最不可取的,岳父只是生了病而已,不是不能见他吧?而且,和各种各样的人见面,也有助于刺激。”

     “来,请进。”这样说着,有纪子打开了客房的门。

     没办法,石动只好跟着有纪子走了进去。

     龙司郎闭着双眼,仰面躺在地毯上。

     稀疏的白发凌乱不堪,运动衫上沾满了食物洒下的污渍,深蓝色的运动裤皱巴巴的,再也找不到过去昳丽的影子了。

     石动无言地俯视着他,龙司郎睁开眼睛,用深陷的双眼凝视着他。

     “这个人说也想见见你。”

     有纪子温柔的说,语气就像对待小孩子一样。

     石动本想说“初次见面”,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

     龙司郎凝视着石动,发出不知是“啊”还是“嗯”的呻吟声。

     “要说说话吗?”

     “不……不用了。”

     石动轻轻低下头,额头上渗出冷汗。有纪子虽然已经习惯了,但看到龙司郎衰弱的姿态,她实在不忍直视。

     龙司郎似乎对石动失去了兴趣,视线又转到正上方。最后,闭上了双眼,马上就传来了睡着的呼吸声。

     龙司郎到底会做什么样的梦呢?石动的心中突然涌起这样的念头。


【有纪子】:有纪子(ぬきこ),第一章的由纪用的是纯片假名ユキ。


           【过去·7】一九八七年七月八日


     接到报警后,警察很快赶到,穿着便服与制服的警官挤满了梵贝庄。露台的出入口被拉起了禁止入内的黄色绳索,耀眼的照明灯下,身穿绀色制服的鉴定人员进行现场检证。瑞门家的家人和客人逐一接受了简单的调查。

     一行人终于获释、警察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将亮了。起居室的窗外,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所有人都聚在起居室,等待天明。龙司郎、笃典、诚伸、柴沼、藤寺、水城、鲇井七人坐在玻璃桌旁,仓多候在茶几旁。田坞、中谷、智子、河村四人坐在沙发上。他们的位置都和最初在起居室谈笑时差不多。

     只是,有几处不同。

     首先,龙司郎坐在野波坐过的蛋椅上。他看上去疲惫不堪,用胳膊肘撑着桌子。

     智子坐在田坞旁,她似乎还很害怕,紧紧贴着田坞,不松开手。

     最大的不同是,所有人的表情都因恐惧与不安而僵硬。

     “我没想到会被卷入杀人事件。”

 柴沼一副焦躁的样子,看向快要变白的窗外。

     “天能快点亮起来吗?我不想待在这样的房子里。”

     龙司郎微微抬起头。但是,他似乎没有余裕来训斥柴沼的无礼之言,马上又低下了头。

     “有谁听到野波先生上二楼的脚步声吗?”

     抽着烟的水城静静地问道。

     面对水城的问题,众人面面相觑。

     “很遗憾,我什么都没听见。”

     河村首先这样回答,他皱着眉头,神情严肃,似乎在电视上见过很多次这种演技了。

     “毕竟是大半夜的,睡得很熟,听到惨叫声后我才醒了过来。”

     河村似乎想起了那令人想捂住耳朵的尖叫,皱起了眉头,这次看起来很逼真。

     “在惨叫发出之前,我什么也没注意到。”

     柴沼接着证言道。

     “当时的我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好几次听到走廊上有走动的声音,但我以为是有人上厕所,就没在意。总之,那声惨叫让我登时就跳了起来,那惨叫太吓人了……”

     柴沼皱起了半边脸。

     “藤寺先生如何?野波先生要上二楼,必须经过藤寺先生的房间前。”

     面对水城,藤寺双手抱胸,陷入了沉思。

     “脚步声啊……我似乎听到了有人走过走廊的脚步声,只是不清楚几点、是谁。”

     “笃典先生和诚伸先生呢?”

     “我什么都没听见。”

     笃典立刻答道,看向诚伸。

     “你听见了吗?”

     “可能听到了,但我以为有人要上厕所,就没放在心上。”

     诚伸低声答道。

     “二楼的人怎么样?野波先生要去露台的话,必须经过主卧室与书库前。”

     “什么也没听见。”

     龙司郎简洁地低声说道。

     “为了防止火灾,书库的墙壁上都用了耐火材料,隔音效果也很好。我也听到了惨叫声,但没听到脚步声。”

     水城微笑着说道,然后看向沙发。

     “智子小姐也是。”

     在田坞身旁的智子轻轻点了点头。

     “鲇井怎么样呢?”

     最后,水城看向鲇井。

     “水城先生都没注意到的事,我怎么可能注意到呢?”

     鲇井耸了耸肩。

     “这样一来,就有两个人听到了脚步声。”

     水城满意地点了两三下头。

     “然后,深夜里传来了惨叫声,还有重物掉落的声音,所有人都跑出房间,冲向露台。”

     “对我来说,惨叫声听上去很近。”

     智子突然脸色铁青地说道。

     “我慌忙跑到走廊,朝露台的方向走去,发现门开了一半……”

     说着说着,智子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算了,还是别想了。”

     田坞搂着智子的肩膀小声说道。

     智子抬头看着田坞,点了点头,两眼噙满了泪水。

     “所有人都直接去了露台。因此,没有人从露台折返回来……原来如此。”

     水城嘀咕着,柴沼不耐烦地叫了起来。

     “喂,你!也别玩侦探游戏了!”

     “对不起,我习惯了。”

     水城冷静地答道。

     这种冷静似乎更激起了柴沼的愤怒。柴沼涨红了脸,开始怒喝。

     “不久,你会不会说什么凶手就在我们中间之类的蠢话呢?你想想看,我们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野波先生。不可能对初次见面的人痛下杀手吧?龙司郎先生也只委托过一次野波先生工作,几乎没见过面。”

     柴沼向水城伸出食指。

     “只有你和鲇井先生例外,因为你们是野波先生带来的。”

     “我和他也不是很熟,只是因为和歌山县的阿修罗寺事件才相识的。”

     “那是你的一言之词,不可信。”

     柴沼微微一笑。

     “不过,如果真的不是很熟的话,那就说明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动机,所以这里面没有凶手,怎么样?”

     “你说的很有道理。”

     水城对柴沼的意见表示同意。

     “那你就安静的坐着吧。”

     “我知道了,那我就闭上嘴吧。”

     水城把烟摁灭在陶罐里,又点燃了下一支。

     他叼着烟,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火柴盒。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水城看向龙司郎。

     “已故令千金的忌日是几号?”

     龙司郎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城的脸,脸上浮现出柔弱的微笑。

     “水城先生当真是明察秋毫呐,您注意到了吗?正如您所推测的那样,是八月三日。”

     “我想也应该如此。”

     水城也报以微笑,突然站起身来。

     “诚伸先生。”

     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诚伸狼狈地抬起头。

     “有什么事吗……”

     “能教我法语吗?”

     “你说什么?”

     这个意外的请求,让诚伸一脸茫然。

     剩下的人也都惊讶地看着他们。

     “是法语哦,您很擅长吧?我在大学只学过一点,现在都荒废忘光了,希望你能帮我。”

     “这……这和这次事件有关系吗?”

     诚伸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可能有,可能也没有。”

     水城用敷衍的语气说道。

     “有词典的话比较好。诚伸先生,你应该有词典吧?能在房间里进行个人辅导吗?”

     诚伸站起身,把水城带回自己的房间。鲇井目送着水城的背影。


          【现在·8】二零零一年七月十七日


     从JR有乐町站来到地面,明明是工作日的下午,还是酷暑,人行道上却挤满了人。

     话虽如此,人们的目标似乎并不是去银座购物,而是有乐町站前新开的家电量贩店。在建筑物狭窄顶端打开的入口,购物的人群蜂拥而至。放在路旁桌上的收录音机,用大音量播放着至少对东京市民们来说耳熟能详的广告歌曲。明明是有乐町站,却放着“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的池袋……”(不思議な不思議な池袋)这首歌,实在是奇妙啊。

     取代百货商店的是家电量贩店。与此同时,在近在咫尺的银座,世界知名的高级品牌店也即将开业。这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东京。

     石动确认了一下手表的时间,然后略微加快脚步,走向东京国际会议中心。

     住在京都的藤寺青吉,为了参加在东京国际会议中心召开的学术会议,目前正在东京。据说会乘今晚的新干线回去,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得再去京都打听了。

     石动走下金属楼梯,在半地下的大厅里四处寻找。

     在头顶遥远的地方,无数的铁骨复杂的组合在一起,形成了纺锤状的屋顶。半空中的走廊呈“之”字形游走着。也许设计者想用“近未来”来形容,但石动却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巨大怪兽的蛹中。

     藤寺青吉呢,就坐在展厅旁的长椅上。

     藤寺戴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头顶白色袋鼠帽,“仙鹤一般瘦削”的形容词至今仍适用。但是,脸颊和眼角都镌上了无数皱纹。

     “您就是藤寺老师吧?”

     藤寺对着这么说的石动点了点头。

     “你就是名片上的名侦探吗?”他说道。

     又在谈名片的事,石动有些不胜其烦了。

     “是的。”

     无奈的回答后,藤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在哪里谈呢?我不太了解东京的情况,你知道哪家店比较好吗?”

     从《梵贝庄事件》的字面上看不出来,藤寺说话时带有关西口音。

     “我对有乐町一带也不太熟悉。”

     “是吗?那就在楼下的咖啡店吧。”

     说着,藤寺快步走了出去。

     下到地下大厅,走进以玻璃幕墙为墙壁的咖啡店。藤寺向店员点了冰咖啡,脱下袋鼠帽,用手帕擦了擦脸。

     “说起来,东京真是热啊。京都虽然也很热,但总归没有这么严重。早知如此,学会什么的我就不来啦。”

     石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藤寺的头。藤寺的头发秃的很厉害,只有耳朵上方有些海草般的白发。

     “那么,你想问我些什么呢?”

     说着,藤寺把手帕放在桌上。

     “就像信里说的,是十四年前的梵贝庄事件。”

     “啊,是在瑞门老师家发生的杀人事件,那是我还在京都大学任副教授时发生的事。”

     藤寺露出怀念的神情。

     “你已经从大学退休了吗?”

     “不,我只是辞去了京都大学的工作,现在是一所私立大学的教授。因为在京都大学的话,我是不可能当上教授的。”

     藤寺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店员端来了冰咖啡,藤寺道了声谢,把吸管放到嘴边。

     “私立大学也有教马拉梅吗?”

     石动问道,藤寺摇了摇头。

     “我在私立大学教的是文学方面的课程,另外,每周一次在大阪的短期大学授课,那是法语的初级课。比如‘香奈儿在哪里?’、‘可以用信用卡吗?’之类的,马拉梅当然是没有的了。”

     藤寺又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过,总的说来,还是在短期大学授课比较有意思啊。”

     “是吗?”石动感到意外。

     “因为教室里清一色是些年轻女孩。大阪的女孩真有趣,不是茶色头发、豹纹图案,就是全身的香奈儿。有时教室里的全员都拿着GAP的纸袋。”

     藤寺露出老头子般的微笑。

     “听说有些讲师因为学生们的吵闹而心烦意乱,连珠炮似的说着‘我不是饲养员’,然后就辞职了。不过我还是挺喜欢的,年轻的女孩子就像动物那样可爱。”

     到了这个年纪,能接触到年轻女性就已经很开心了吧,石动想道。

     藤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他笑眯眯的盯着石动。

     “你啊,对时尚不感兴趣吧?”

     “是的,没有。”石动如实答道。

     “对,就是这种感觉。”

     藤寺打量了石动身上西装的上下身,慢慢地说道。

     “我走进短期大学周边的一家咖啡店时,邻座的几个女孩正在讨论Rose Fan Fan……”

     Rose Fan Fan是什么东西?石动打心底摸不着头脑。也许是品牌名,但石动脑海里浮现的只有冈田真澄衔着一朵玫瑰花的身影。

     “……她们说的很入迷。我在旁边一直听着,深深感到,这些孩子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她们有丰富的知识与批判性的眼光,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多多请教,不过大概不会理会这样的老头子吧。”

     藤寺用吸管搅动咖啡杯,冰块撞在杯壁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那一定也是知识吧。时尚的知识是庸扰低俗的,文学的知识是美好高尚的,这是片面的看法。也许你会说时尚的知识没什么用,但这么说的话,文学也没什么用。”

     藤寺说的没错。如果时尚是无益的,那么文学也是无益的。并且,侦探是更加无益的存在。

     “你知道马拉梅的《La Dernière Mode》吗?”

     藤寺唐突地问道。在《梵贝庄事件》中,藤寺质问龙司郎的藏书中是否有这个书名。但是,石动完全没有马拉梅相关的知识,所以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书。

     “我不知道。”石动摇了摇头。

     “不知道的事不知道也没关系,因为谁都不是什么都懂的,最糟糕的是不懂装懂,不懂装懂的学生一般都成不了大器。”

     是指中谷浩彦吗?石动突然想到。不,藤寺这么多年的教师生涯,像中谷这种类型的学生应该遇到过几十个吧。

     “《La Dernière Mode》,翻译成日语就是《最新流行》,是马拉梅主编的时尚杂志,1874年发行了八期。为什么马拉梅要去搞时尚杂志,这是一个长年的谜,以前认为是为了钱财,现在看来不然。已经摆脱了财务窘境的他,动用各种笔名,撰写了杂志上几乎所有的报道。以女性的名义,用女性的语言,写着‘今年秋天流行这样的帽子’……”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字幕。“斯特凡·马拉梅的时尚突袭检查”——和爱德华·马奈的肖像画一模一样的马拉梅登场,用充满怨毒的语气说道。

     “嗯,这顶帽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印着GUCCI字母和图案(Monogram)的帽子?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如果让我见了这样的东西,我就会彻底死去,成为通过我曾经所见展开的精神宇宙的一种能力!”

     石动摇了摇头,赶走奇怪的空想。

     藤寺继续说道。

     “近来,马拉梅学界格外关注这个《最新流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解释。比如作为表象的时尚、使用女性名义带来的性别的动摇、以及与著名的未完著作的对比。今天的学会上也有这样的内容发表。‘服装’与‘设计’的谐音。”

     藤寺用手指挠了挠太阳穴。

     “不过,我想马拉梅本人只是单纯的喜欢时尚而已。他本人好像也很时尚,很喜欢时尚的马拉梅……这一点是瑞门老师难以理解的。”

     “龙司郎先生是怎么认为的?”

     石动反问道,藤寺抬头望向天空。

     “瑞门老师似乎认为马拉梅是位孤高的诗人,与俗世隔绝,一心追求自身精神探索的‘绝对’诗人……所以他自己也建了梵贝庄,隐居其中。轻蔑、唾弃着世人,一昧的把自己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当然,我不否认马拉梅有这样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马拉梅也很喜欢俗气的社会吧,孤高的诗人与时尚爱好者,这两者并不是对立的,两者的整体才是马拉梅这一人物吧……反过来讲,一个完全蔑视世俗的人,也是很难相信存在的吧。”

     石动默默听着藤寺的话。

     “不好意思,上了年纪,就变得爱唠叨了……好了,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藤寺笑着说道。

     石动首先问了在梵贝庄的住宿地点。

     “我在诚伸的房间住下了。确实,他说他不太擅长法语,他还真是谦逊啊。书架上有很多法语原版的书,我不知道的小说也有很多。”

     石动做下笔记,藤寺青吉,诚伸的房间,确认。

     “那么,接下来呢?”

     “你知道古田川智子小姐的联系方式吗?”

     “我和古田川毕业后就再没见过面了。她的毕业论文写的很好,我劝她去读研,但她好像因为家庭原因没考上。最近连贺年卡都没寄来。”

     藤寺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

     “你去问问那个叫什么来着的法学专业的学生吧?就是那个跟在周二会上的厚颜无耻又多嘴的男孩子。”

     “是田坞民辅先生吧?”

     藤寺最终还是没有记住田坞的名字,石动忍着笑说道。

     “我已经见过田坞先生了,他也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

     “是吗?从镰仓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要结婚了,男男女女的事真是纠缠不清啊。”

     我也深有同感,石动在心里嘀咕道。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您抽出时间。”

     他向藤寺低头行礼。

     “你已经见过瑞门老师了吗?”

     藤寺一脸天真地问道。石动一时语塞,小声回答了一声“是”。

     “瑞门老师现在在做什么呢?自那件事后,我们一次面也没见过了。”

     “据说是病了。”

     “是吗?明明是个健壮的人啊。”藤寺瞪大眼睛。

     “是什么病?”

     他又问道。

     “听说是老年痴呆症。”

     石动下定决心这么答道,但藤寺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打击,只是一脸轻松地嘀咕了一句:“哦,是吗?”

     藤寺似乎察觉到了石动的惊讶,他盯着石动说道。

     “人啊,谁都会变老的。而且,上了年纪,谁的身体都会出问题……这是没办法的事。你再过三十年就会明白的。”

     接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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