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鄙人与殊能将之的缘分,其实还是在《黑佛》(黒い仏),偶尔翻到一位朋友之前在虹馆专栏下的留言,从而对这本作品来了兴趣,在寻求原书的资源无果后,故退而求其次写了专栏,搜集了一些《妙法虫声经》的资料,写了写自己的想法,但没想到竟然略有出圈。后来一位叫Paean的朋友找到我,他出资买下了kindle的电子版,又自己提取转换为txt与doc,虽然因为格式上的问题将原本小说中词边的标注也混入了正文,但在下大体读过后仍觉有趣,将其用在下不堪入目的日语水平强行译出,现在想来真是惭愧难当,我自知有不少错误在里面,说不定也给读这本小说的读者造成了不佳的阅读感,我得为此致歉。
再后来把《美浓牛》、《樒/榁》与《剪刀男》上车补票后,我起了补完殊能将之先生其他作品的心思。这本《镜中是星期天》(鏡の中は日曜日)我在Internet Archive网站上找到了电子版,将其转换为PDF后传到了推理学院,同时也开始自己翻译。
虽然在下尽力以求翻译出最好的水准,但水平仍有不足,法语也是临时抱佛脚看了几眼,所以本书必定会有某些我知道或不知道的错误存在。(说来惭愧,在下还扒了一下铃木信太郎文库藏书的目录,想找到本书中引用的藏书,可惜最后在6000多本法语原文书名下败退了)
可即使是在下鄙陋的知识储备,依旧能看出原本作品的优秀(虽然突然一转恋爱情节确实是……但不得不提一下就把鲇井郁介这个人物给塑造起来了),至少当的起佳作一称。希望诸位能看的开心。
如果殊能将之先生仍在世,我会很期待他能补足作品中虚构的水城优臣系列,《红莲庄事件》、《空穗邸事件》、《紫光楼事件》、《阿修罗寺事件》……这些虚构的标题仍让人心驰神往。可惜殊能将之先生已经离世,这些作品最多只能期待后来人根据本书的只言片语补足整篇故事。
什么?你说石动又酱油了?都三本了,我也差不多习惯了(
不过,石动戏作的故事还没有完结,《奇美拉的新城)(キマイラの新しい城)我现在也拿到了实体,不敢说什么时候有时间,但我一定会把它翻译出来,给石动戏作系列画上个句号。
渣译:南·政
未经译者允许,禁止无端转载
第三章 我们口述真言
(一)
那一天的午后,东京都内终于下起了七月来第一场完整的雨。
厚厚的乌云覆盖了一直以来晴朗的天空。骇人的雷光一闪而过,从云的下腹部传来传来震颤的雷声。大颗大颗的雨滴砸落在柏油马路上,撼动着玻璃窗。已经超过了骤雨的范畴,是集中暴雨。
安东尼奥坐在事务所的椅子上,呆呆的望着窗外。
电话响起。
“是的,这里是DUMB OX有限公司。”
安东尼奥拿起话筒,用一种毫无干劲的声音应答,但表情上马上就浮现出惊讶的神色。
“什么?大将被杀了?”
听到安东尼奥这么大声的声音,石动戏作本人也大吃一惊,从手提电脑上抬起头来。
“嗯……我现在就转交给那个被杀的石动。”
安东尼奥一脸困惑,把话筒递给了石动。
石动一把抓住话筒。
“我是石动。”
“真的是石动先生吗?”
话筒那头传来困惑的声音。
“没错,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石动戏作本人。”
石动加重了语气,这样答道。
话筒那头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好像还活着,果然不是石动什么的人物。”
“啊,抱歉,我是石川县警搜查一课的尾崎。”
石川县的警察?石动感觉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其实是前几天,在金沢市卯辰町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嫌疑犯供述自己杀了一个叫做石动戏作的男人。”
“什么?我根本没去金沢,为什么那个嫌疑犯说杀了我?”
“不,这方面有些原因。”
尾崎支支吾吾地说道,但并没有详细说明情况。
“根据嫌疑犯妻子的证言,我知道被害者好像不是这个人,但在家中发现了石动先生的名片。所以,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打了电话。”
金沢市有人声称杀了自己……石动的脑海里一片凌乱。
“我想确认一下嫌疑犯为什么会有石动先生的名片。会派我们的人去东京,很抱歉,能请您协助调查吗?”
“不,我去。”
石动干脆答道。
“石动先生要主动来?”
“明天我要去金沢,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也想详细了解。”
“对我们来说,这样也比较好。那么,您明天能直接来石川县警本部吗?”
“明白了。”
结束与刑事的通话后,石动关了手提电脑,粗暴的盖上盖子。
三天前最后一次访问梵贝庄时,笃典外出了,但有纪子夫人爽快地迎接了他。上了二楼,再次确认书库的出入口后,石动向龙司郎打了个招呼。
龙司郎似乎心情很好,结结巴巴地唱起了法语歌。据有纪子介绍,这是一首法国摇篮曲,名字叫《Fais Do Do》。石动忘乎所以,一边听一边跟着唱起“Fais do do, Cloas”(フェドードー、コラン/睡觉觉,Cloas)。龙司郎的脸突然严肃起来。
“你没有法语天赋啊。”
他吐出了严厉的台词。石动不禁吓了一跳,有纪子爽朗地笑了起来。
那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不论外表如何,龙司郎或许过着相当幸福快乐的生活……
从梵贝庄回来后,石动立刻着手提交给殿田的报告书。这是个难题,很难取得进展。呻吟三日之久,还是没能做完一半。
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自己被杀这种荒唐的事件,就不能继续写报告书了。
石动从书架上拿出酒店指南,开始给金沢市内的酒店打电话,确保明天的住宿。
第二天上午,石动在羽田机场搭乘空中客机。行李只有一个放着换洗衣物的挎包。
约一小时的飞行中,石动既没有读杂志,也没有透过窗户眺望云彩。而是一直坐在座位上,想着尽快赶到石川县警本部,心急如焚。
然而,空中客机并非降落在金沢市,目的地是位于小松市的小松机场。他抱着挎包,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过通道,来到机场大厅。比起羽田机场要小得多,看起来像JR车站一样。
石动跑向咨询台。
从这里往金沢市去该怎么走?
“请乘高速巴士,航班到达十五分钟后就会发车,车站在那边。”向导小姐眼睛转了转,右手朝着出口指去。
“那石川县警本部该怎么去?”
他接着这么问道,向导小姐露出为难的神情。
石动道了声谢,离开了咨询台。
急忙在机场大厅买了金沢市的旅游指南,从机场出口往巴士乘车处走去。机场前的巴士乘车处已是人山人海。
“请在购票机购买车票。”
听到广播,石动立刻排进了售票机前的长队。排队时,他踮起脚尖看了看目的地指南图,与旅游指南上的地图比对了一下。看来要直接去石川县警本部,只要在香林坊这一站下车就好了。
等了两三分钟,终于买上票,上了高速巴士。几乎已经坐满了,只有最里面角落的位置空着。石动把挎包放在膝盖上,在座位上坐下。
在澄澈的蔚蓝天空下,巴士出发了。行驶在城市的道路上时,看见拖着长长白色飞机云的喷气式战斗机飞过。这里是机场与基地的城市,近年来,它又增加了一个头衔,那就是巨人棒球队的松井秀喜的出生地。
不久,巴士从小松高速公路出入口驶入北陆自动车道。左手边是一片松林,不远处就能望见绀蓝色的日本海,蓝色一直清晰浸染到水平线,和澄澈的天空无异。
石动双手按着挎包,缩着身子坐在座位上,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到达香林坊。
过了金沢西出入口,在金沢市街弯弯曲曲地前进,广播说“下一站香林坊”时,竟是出发四十五分钟后,和从羽田到小松的飞行时间差不多。
石动在香林坊站下了车。
看来这里是繁华街。宽阔的大道两侧,百货商店、酒店与银行鳞次栉比。其中一栋建筑物上贴着“109”,令石动有些意外。
人行道上行人往来不绝,选举车停在公交站旁,拿着麦克风的选举人正在用热情的语调做着“最后的请愿”。
石动挎上挎包,看着导游指南,朝石川县警本部走去。
过了十字路口,走在棋盘样的细格子人行道上,就能看到中央公园的入口。从那里开始,道旁树开始在人行道上排列,穿行于公园里高大的杉树间,会产生一种置身林中的错觉。
因为有着北陆雪国的印象,就认为金沢一定很凉爽,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气温大概在30度以上,雷雨过后的东京还要更凉快些。
走过以明治时代原貌建造的红砖近代文学馆,旁边就是石川县厅,石川县警本部占据了县厅敷地的一角。
四层建筑的屋顶上挂有三条写着标语的条幅,条幅的正下方就是入口。写着“石川县警察本部”的木牌前,站着身穿制服的警察。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他只穿着蓝色衬衫,戴着制帽。
石动进入了石川县警本部,在前台请人叫出了搜查一课的尾崎刑事。
“谢谢,谢谢。承蒙您大老远的跑来。”
一边挥着手,尾崎一边走下楼梯。
他是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头发卷曲。和石动一样不太在意服装,他衬衫的领子也皱皱的。结果,他那脸上故意蓄的胡子,反而显得无精打采了。
尾崎看到了石动拿着的挎包。
“是从小松机场直接来的吗?”
“是的。”
“辛苦您了,那么,请到这边来一下……”
尾崎把石动带到了二楼。
“您又不是嫌疑犯,我们怎么能把你带到审讯室去呢?”
上到二楼时,尾崎喃喃道,沉思了一会。
“好了,就在这里吧。来,请坐。”
他指了指走廊上的沙发。
石动坐在没有靠背的黑色皮沙发上,把挎包放在脚边。
尾崎在石动身旁坐下。
“我已经请家属确认过了,现在请石动先生也看看,这位就是被害人。”
他从衬衫的胸前口袋取出照片,递给石动。
石动的视线落在“被杀的石动”的遗体上。
仰面躺着,双眼紧闭,白色的床单一直盖到脖子,应该是在太平间拍摄的。虽然没有戴浅橙色的墨镜,但还是能一眼就能认出是谁的遗体。
“……是推理作家鲇井郁介先生。”
石动这么回答,把照片还给尾崎。
尾崎满意的点点头,把照片放回口袋。
“鲇井先生第一次拜访嫌疑犯时,带着石动先生您的名片,您知道他为什么会带着您的名片吗?”
他质问道。
石动开始向尾崎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出版社委托重新调查梵贝庄事件,申请采访相关人士,鲇井郁介突然造访事务所……
“……当时我并没有把名片交给鲇井先生。不过,殿田先生似乎觉得我的名片很有趣,就把我的名片和采访委托信一并寄给了相关人员。所以鲇井先生应该是在收到委托信的同时一并收到了我的名片。”
说到这里,石动歪了歪头。
“可是,我不清楚鲇井先生为什么会拿着我的名片来金沢……尾崎先生,你能告诉我事件的经过吗?鲇井先生是因为什么被杀的?”
尾崎烦恼了一阵,终于开口道。
“既然你特意来一趟,那我就说个大概吧,毕竟被杀的是石动先生。”
尾崎哧哧的笑了,似乎是在开玩笑,但石动笑不出来。
“鲇井先生似乎去过嫌疑犯的家好几次,最后一次拜访时,嫌疑犯突然用花瓶殴打他。而且力度很大,又砸了他的后脑勺好几次。嫌疑犯的妻子慌忙拦下他,并叫了救护车和警察,但鲇井先生在运送途中就不幸身亡了。”
“这么说,凶手已经被当场逮捕了?”
石动这么一问,尾崎露出为难的表情。
“嗯,是的。”他含糊地答道。
“那犯人现在在拘留所吗?”
“不,在医院。”
“医院?凶手也受伤了吗?”
石动急切地追问道。
尾崎叹了口气,瞥了石动一眼。
“嫌疑犯病了,据说是阿尔兹海默症引起的青年痴呆症。”
“阿尔兹海默症?”石动惊叫一声。
“嗯,还很年轻,真可怜……比我还小,却得了痴呆。”
尾崎皱起眉头。
“一开始,他供述杀了石动戏作,大概也是因为病吧。一遍又一遍的这么说着,不过四五个小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别说杀了谁,就连自己杀了人都忘了。据医生说,这种记忆障碍是阿尔兹海默症的典型症状。”
说到这里,尾崎一脸严肃的说道。
“我想您应该明白,痴呆症患者的犯罪会产生很多敏感的问题。如果被媒体滔滔不绝的报道,会很麻烦的。所以,刚才的话请务必保密……”
这时,走廊那边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尾崎先生。”
尾崎以字面意义的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慌忙站起身,想逃回房间。
“不行的,尾崎先生,你在走廊的沙发上唠唠叨叨的闲聊,怎么能用‘忙’来解释呢?”
女人说着,大步走过走廊。
石动不由得被女人迷住了。
她茶色的秀发留至背部,容貌非常端正。白皙透亮的肌肤,格外鲜明的黑色眉毛(不过,但因为现在皱起眉毛,两条眉根靠在了一起。),魅惑的眼眸。丰满的身体上套上了白T恤与牛仔裤。
见到她的美貌,石动想起了《梵贝庄事件》中的人物,被两位男性献上爱情的美少女……
尾崎一脸不自然的站在走廊上。
“我丈夫什么时候能出院?”
女人走近尾崎,突然问道。
“这个嘛,因为检查还没完成……”
尾崎语无伦次地答道。
“为什么检查要花那么长时间呢?”
女人故意歪着头说道。
“我丈夫的主治医生给你寄来了诊断书吧?”
“我收到了。”
“那么,还有什么要检查的呢?你也看过阿尔兹海默症的诊断书了吧?”
“不,夫人,饶了我吧。”
尾崎向前伸出双手,试图安抚女人。
“您了解这里的情况了吧?这个案子有个非常敏感的问题……”
“我想您应该知道,医院不是拘留所,关在医院不是拘留,而是监禁。”
女人微微一笑。
“那么,您能同意让我见见丈夫吗?”
尾崎沉默了。
“为什么那么抗拒让我见面呢?难道怕我给我丈夫在耳边说些歪主意?就算说了,他也很快就会忘记的。”
“那个,夫人,我现在真的很忙。”
他指着沙发上的石动说道。
“我正在对他进行询问,他是非常重要的证人,所以今天能不能先请回呢?”
女人瞥了石动一眼。
“我会再来的。”
说完,她就离开了。迈着飒爽的步伐。
尾崎深深叹了口气,颓然坐在沙发上。
“哎呀,那位夫人可算是走了。她应该是学生运动出身的斗士之类的人吧。真是太严厉了。”
“刚才那位应该就是……”
“啊,还没对您说明。”
尾崎目送着女人的背影。
“刚才那位就是这次杀人事件的嫌疑犯水城先生的妻子。”
(二)
一听到尾崎的话,石动就像被一道电流划过全身,突然站了起来。
尾崎呆呆的抬头看着他。
“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了。”
石动的视线不是盯着尾崎,而是走廊的尽头,那个女人的身影正从楼梯上消失。
他急忙拿起挎包,跑出走廊。一个穿制服的女警从旁经过,慌忙躲到墙边,她的表情一定很惊恐。
石动跑下楼梯,冲出石川县警本部的玄关,四处寻找着。
女人站在停着的小车旁边。
“那个,不好意思!”
他大声喊着,女人回过头来。
石动气喘吁吁地跑到女人身边。
“那个包不是我的。”
女人说着,指着石动的胸口。
这么一说,石动才发现,他双手小心翼翼的抱着挎包。
“我不是来送落下的东西的。”
石动把挎包重新挎在肩上。
“请问是水城先生的夫人吧?”
“是啊,你是谁?”
“我叫石动戏作,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啊,就是那个分发名片的名侦探。”
女人露出讽刺的微笑。
“是的,不过,不是我自己单独发的。”
石动狡辩道。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关于梵贝庄事件的,你知道梵贝庄事件吗?”
女人盯着石动看了一会儿,终于打开了车的后门。
“上车,我们在家里谈。”
石动坐上小车的后座。
女人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
小车从停车场驶上了大马路,朝着石动来时的香林坊反方向行驶。
很快,前方就出现了绿意盎然的广阔庭院。
这里是金沢观光的中心地,兼六园。
车子从兼六园旁穿过,驶入一条稍窄的道路。拐了两三次弯,在有信号灯的十字路口右转,道路变得更狭窄了,而且是缓缓的上坡。
前窗朝向的彼端,树木丛生的群山郁郁葱葱,眼前是一座拱形的铁桥。
石动渐渐感到不安,现在的自己,在有生以来第一次来的城市,坐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开的车,即将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场所去。现在,甚至已经不知道这辆车将开往何方。
“请问,这里是金沢市的哪一带?”
“河为浅野川,山名卯辰山,桥乃天神桥。”
女人歌咏般答道。
“你对近代文学不感兴趣吗?”
“在大学读的是国文系。”
“卯辰山建有泉镜花的句碑,浅野川沿岸有泷之白糸碑与为德田秋声祈冥福的寺庙(菩提寺)静明寺。”
女人嗤嗤笑着说。
“对了,前几天,有个年轻游客问我静明寺在哪里。居然有年轻人来给德田秋声扫墓,看来日本还没有把他舍弃啊。”
一听到静明寺,石动立刻联想起镰仓的净明寺。
说起来,穿过净明寺的道路,名为金沢街。即使只是偶然的一致,也十分有趣。
浅野川的河面很宽,河岸用水泥加固了。走过上面的白色拱桥,卯辰山便耸立眼前。在山与河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道路,纯和风的房屋栋栋排列着。
过了写着“天神桥”的巴士站牌,沿着河边的路驶了一会儿,车子左转,进了山路。
沿着护栏与石垣相夹的狭窄山路缓缓向上。道旁的树木生的茂密苍郁,左右的枝叶延伸,在头顶互相交错着,将影子投落在柏油路上。蝉的鸣声从各个方向传来。
开了一段时间后,车子来到一户房子前,在玄关旁的停车处停下。
“到了。”
说着,女人解开了安全带。
石动下了车,站在车挡前铺着砾石的地上望向房子。
水城邸是一栋大破风式的两层木造日式房屋。正面,大破风的白墙上设有格子状的木木制结构。窗户是并排的细长纵格木窗,为了避暑,外面垂着帘子。
女人打开有着“水城”名牌的木门,进了自家院内,石动也立刻追了上去。
从木门到玄关,铺着切成条形的鹅卵石。在旁边,种着一棵和房子差不多高的大松树,坚硬不平的树干上传来阵阵蝉的鸣叫声。
穿过玄关的格子门,左右是宽敞的前土间,上方是挑高(吹き抜けで),耸立着微微发黑的白墙。土间往里就是楼梯口,过了式台的另一边就到了走廊。走廊的木地板也许是常年被袜子给踩踏,磨成了发亮的琥珀色。
女人脱下便鞋,穿着袜子上了走廊。很自然地想拉开左手边的门,但手突然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
走廊上的石动问道。
“榻榻米上还留有血迹……那就去里面的房间吧。”
女人皱着眉答道,走在走廊上。
往里走去,顺着走廊右转,宽阔的套廊在眼前展开。后院列着精心修剪后的植木,中央的晾衣台上挂着洗好的衣服。
套廊的近处,立有一个手水钵。石动好奇的看了看里面,似乎金沢也连日酷暑,底部都蒸发干透了。
“这边。”
这么说着,女人拉开了套廊旁的门。
走进房间,是有八张榻榻米大的日式房间,中央有一张大的涂漆矮桌。抬头一看,头顶上是格天井,贴有格子状的细框。
女人请石动坐上坐垫,出了走廊,端回来了冰麦茶。
“那么,你要说些什么呢?”
女人隔着矮桌在石动对面坐下,问道。
“其实,我现在正在重新调查十四年前发生在镰仓市净明寺梵贝庄的杀人事件。”
石动说道。
“我知道,你不是在调查水城优臣的侦探推理吗?”
女人用无聊的口气答道。
“是的,而且我发现水城优臣的推理有疏漏。”
“有疏漏?”女人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是的,非常单纯的疏漏。水城优臣这样的人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呢?真是令人费解。”
石动盯着女人的眼睛。
“也就是说,为什么不怀疑古田川智子呢?”
听到这个名字,女人并没有动摇。只是托着腮坐在矮桌旁,一脸无聊地听着石动的话。
“住在二楼的客人有水城优臣、鲇井郁介、古田川智子三人,水城和鲇井住在前侧的书库,智子住在里面的书库,里面的书库就在露台的旁边。她一个人在离犯罪现场最近的地方,为什么没人怀疑她的嫌疑呢?”
石动抱着胳膊,沉思片刻。
“如果智子是凶手的话,那事情就更简单明了了。深夜,野波庆人爬上二楼,去找智子说话。然后,两人发生口角,智子一怒之下杀死了他……”
“智子和野波不是初次见面吗?为什么会在半夜偷偷见面呢?”
女人嘟囔着指出。
她果然是与梵贝庄事件有关的人,石动确信。
“那么,这样如何呢。听说智子有过堕胎的经历,田坞民辅和中谷浩彦都是如此证言的,应该是事实。关于这件事情的经过,中谷先生是如此解释的:‘被一个比自己大的坏男人给迷住了,然后怀了孕,才发现对方是有妻子的’。如果这个‘比自己大的坏男人’就是野波庆人呢?在梵贝庄的客人中,发现了过去交往的、怀孕后又将她抛弃的女性,野波惊慌失措。瑞门龙司郎、通过阿修罗寺事件结识的侦探水城优臣,可能会成为他重要的委托人(客户)。他害怕被龙司郎发现过去的不良行径。所以,为了让智子闭嘴,偷偷去了智子所在的二楼书库,拿着十五万元的封口费。”
“整体上,还是听上去有点道理的。”
女人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呢?你接着说。”
“这样单纯明快的推理,水城优臣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想到。当然,他肯定注意到了。那么,为什么要放弃这一推理,将仓多辰则作为凶手呢?鲇井郁介所著的《梵贝庄事件》中有几段记述给了我们一些启示。”
石动把手掌对着女人,一根一根的竖起手指。
“首先,在起居室里,河村凉要搭话的时候,智子向初次见面的水城求助,而不是田坞和中谷。在中庭茶会时,智子就坐在水城旁边。事件发生后,田坞立刻赶到露台,发现智子紧贴着水城。”
他竖起三根手指的右手用力挥了挥。
“智子确实对水城有好感,水城也喜欢上智子了吧。或许正因如此,水城才用测脉搏时发现野波的尸体已经很冷了的谎言来保护智子吧。况且,仓多性格古怪,又打心底崇拜着円,所以他估计,如果用那样的推理诱导他,他一定会承认是自己杀的……”
“等一下,野波被刺杀这一点怎么解释?”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女人皱起眉头。
“如果是发生口角,把他推到楼梯上还可以解释。但用猎刀从背后刺他,不管怎么说也太过分了。一般来说,和过去认识的男人说话,却带上刀,未免太防卫过剩了吧?”
真是个头脑清晰的人啊,石动感叹着。其实本来不想解释那么多的,但既然被质问了,那也没办法。
“是这样的。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智子只是一时生气,把野波推下楼梯。发出惨叫时,水城从书库跑出来,发现智子正处于兴奋状态站在那里。水城从智子的话中得知是智子推下了野波,于是安抚她,叮嘱她千万不要说话,等大家赶到时,水城已经赶在前面下过了楼梯……”
再往下说,心底就有些难过了。石动低着头,用悲伤的声音继续说着。
“……如果野波死了的话,应该会被当作意外死亡来处理。但是,野波还活着,所以,为了救智子,用藏起来的刀刺死了野波,拿着手电筒的只有水城一人,在漆黑的楼梯上,水城做了什么,谁也看不见。接着,这次事件结束以后,水城优臣就隐退了。隐瞒罪行,自己也犯下了罪的人,已经不可能是名侦探了……”
石动沉默了片刻,胸中涌起一股热流。
女人依旧托着腮,呆呆望着石动的脸。
“接下来是十四年后的事情了。”
石动硬把滚烫的热流按捺下去,接着说道。
“鲇井郁介对我刚才说的话有所察觉,所以才没能完成《梵贝庄事件》。对于真心尊敬水城的鲇井来说,是无法写出水城的过错的。于是将《梵贝庄事件》封印了七年之久,在事件发生的十四年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严流出版企划了告发书,委托我重新调查。鲇井感到了危机感,于是来见已经隐退、隐居在金沢的水城。然后,他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挑衅般看着女人。
“一是水城年纪轻轻就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二是水城和古田川智子结了婚。”
女人连眨了两三下眼睛。
“在这一事实面前,鲇井确信智子就是梵贝庄事件的真凶,况且水城现在病重,他认为维护水城的名誉毫无意义了。鲇井决定将梵贝庄事件的真相公诸于世……这对智子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因为梵贝庄事件的时效尚未结束。”
石动深深吸了口气。
“这时,智子想起水城曾经救自己的主意。如果是性格古怪的人,只要引导得当,说不定就会认为是自己杀了人。那么,如果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会不会更容易引导呢?况且,如果水城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就属于精神失常状态,不会被追究杀人罪……”
沉默了一会儿,石动凝视着女人的眼睛。
“你就是古田川智子小姐吧?杀害了鲇井郁介的人,真的是你吗?”
石动一直以为女人会对自己的推理一笑了之,或者突然暴怒。
但,女人的反应远远超出石动的预料。
“真有意思。”
女人的目光闪烁着。
“有趣……真是独特的推理。你有着丰富的想象力,这是侦探所不可缺少的能力。但是,还有一点是绝对必要的。”
女人探出身子,右手背着伸向石动。食指和中指微微动了动,就像在寻找那里不存在的香烟一样……
石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鲇井郁介的著作中读过很多遍,自己也想要模仿。
“还有一点是必要的,那就是事实。你没跟尾崎刑警确认过名字吗?我先生不是水城优臣,我才是水城优臣。”
【泉镜花的句碑】:刻有泉镜花纪念幼年亡母的俳句:母心恋忆之 残阳漫山樱映红 孤松倚寒峰(はゝこひし 夕山桜 峰の松),不确定这样译对不对,在下对俳句了解不深。はゝ指泉镜花的母亲鈴は。
【为德田秋声祈求冥福的寺庙】:德田秋声家の菩提寺静明寺。静明寺内有德田秋声于东京去世时留下的遗骨(骨灰)分骨,还树有井上靖亲笔所写的德田秋声碑。
【大破风式】:建筑的屋顶两端伸出山墙之外,为了防止风、雨、雪、阳光等室外环境破坏侵蚀,将木条固定在檩条顶端,这类构件宋代称之为荣或博风板,日本称为破风,分为唐破风、千鸟破风等。
(三)
鲇井郁介的手记
在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里,杀人犯会留下手记后自杀。
我是本格推理作家,但七年来一册著作都没有出版,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为作家了。
“至少一年要写出一本书,否则便无法被世人认可为小说家。”
从编辑那里收到了亲切的忠告。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被读者抛弃,被认为早就不当小说家了也没办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称本格推理作家也没什么关系了。总之,作为长年记录水城优臣侦探故事的人,我按照惯例,写下了这篇手记。
一切事情都结束后,我也没办法就这样活下去了。
***
我认识水城优姬(ゆき)是在1985年。
我才25岁。大学毕业后也没有固定的工作,靠打工维持生计,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那时正好是自由职业者这个词开始出现的时代,我大概是自由职业者的第一号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深深感到当时25岁的我还是个小孩子。既不知道自己之后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每天都过着空虚享乐的生活。但是,我自认为已经是个成年人,以为这种生活方式就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最前端。事实上,当时正好是泡沫经济开始的时候,光靠打工的收入,也能过得很开心。
1985年冬,我去岐埠县滑雪,在那里过了夜。并且,水城优姬也住在我住的酒店。
在酒店的餐厅用早餐时看到了优姬,不好意思,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只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优姬真正的样子,以及她的智慧与才能。
我双手托着早餐的托盘,走向优姬的餐桌。
“这里空着吗?”
优姬抬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你是来滑雪的吗?”
我接着问道。
“除了这个以外,还有什么理由来这里呢?”
优姬的回答很生硬。
“那倒是。”我又笑道。“我是第一次来这个滑雪场。如果有好的斜坡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哦……”
优姬从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也没跟我说上句话,就点着了。
“大清早就被搭讪,我也真是运气不佳啊。话说回来,昨天风雪不断,完全滑不动。”
她叹了口气,夹杂着嘴里吐出的烟雾。
“你几岁了?”
“二十五岁。”
“我三十三岁了。”
优姬的话让我有点吃惊。优姬的脸很年轻,当时穿着黑色毛衣与牛仔裤,很是休闲。没想到她竟然比我还要大八岁。
“……而且,你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优姬微微一笑,把抽了一半的烟按在烟灰缸里,走开了。
烟灰缸里的烟还在冒烟,我用杯子里的水浇灭了。
因为受到了这样的对待,所以我对优姬没什么好印象,是可以理解的吧。被人嗤之以鼻的说是泡妞(我承认确实有这样的意图,但那是我还不知道优姬真正的样子),用餐时若无其事抽烟的样子,也让我感到些许不快。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她确实是个美女,但个性毒舌强势,性格也很糟糕。况且,她好像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大婶了,我就不要靠近她了。
如果就这样结束的话,我大概很快就会忘记优姬吧。而且,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本格推理作家。
后来,我和优姬在内的几位滑雪客,意外与日本画家蛾岛圣云接触并相识,被邀请去了圣云的别墅——位于飞驒山中的“红莲庄”。
红莲庄庄如其名,建筑的外墙全是一片鲜红。在开始刮雪的山路上开车前进,于一片积雪中,发现好似烈火般鲜红的红莲庄时的惊讶……
第二天早上,圣云死状凄惨的尸体倒在周围没有一点脚印的雪原上……(关于这些细节,请参考我的处女作《红莲庄事件》)而最令我惊讶的是,优姬竟然清晰明了地解开了这桩怪事的谜团,并成功指出了真凶。
“我的推理就到此结束,并且,罪孽必须被赎清。”
说完推理的优姬,对着真正的犯人XXXX(因为会泄底所以按下不提),将手里的烟递向了他。XXXX脸色铁青,颤抖起来,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优姬进行推理的时候,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侧脸。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她的美貌了。我所注视的,不是那种外貌之美,而是在其内部的真实之美,也就是智慧的光辉(知性の輝)。
而且,我打心底被那智慧的光辉所吸引。
“水城小姐,你刚才的推理太精彩了!”
从红莲庄回来的路上,我在车里如此称赞道。
“是吗?那不是很普通吗?”
优姬用无聊的语气说道。她就在我身旁抽着烟,但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那很普通吗?”
“那种程度的事情,不被注意到才怪呢。”
这种冷淡的说法,让我更加感动。这个人有着不得了的才能。我对她的尊敬之情越来越强烈,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
“请容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鲇井郁介。”
我在便条上写下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你又想搭讪我?所以我都说了,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优姬困惑地说道,我慌忙摇了摇头。
“不是搭讪,我不是对身为女性的水城小姐感兴趣,而是对身为名侦探的水城先生感兴趣。我只是非常想知道,今后水城先生伟大的智慧与侦探才能将如何发挥。”
优姬露出奇妙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虽然看起来像是同情的表情,但优姬那时在想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
但是,她肯定了我的诚意与热情。优姬接过了便条。
就这样,我成为了名侦探水城优姬不请自来的助手兼记录者。
***
之后优姬的活跃程度,对于喜欢我作品的诸位读者,我想也不用多说了吧。
建在濑户内海的孤岛上的“空穗邸”,这栋有着中世纪城郭般形状的大宅子里,人们在双胞胎的当主的领导下静悄悄地生活着。在那里发生了残忍至极的全家灭门事件!直到现在,我还能回想起优姬望着濑户内海,眉头微皱,陷入沉思的样子。
伫立在长野县高原上的“树雨馆”,身心都沉溺于栽培兰花中的主人,建造了巨大的温室。那股兰花味十分刺鼻。然后,解开了死亡信息的优姬赶到温室,拨开兰花的花盆,地板上出现了通往地下的入口。
静冈县的豪华旅馆“紫光楼”里,一对男女服毒身亡。警察推断是殉情事件,只有优姬一个人主张是杀人事件。平庸的警察不可能知道,只在电话里说出了那句话,就让被害人自己饮下了毒!然后,这之后尸体的移动……能识破那个诡计的,名侦探水城优姬以外的人根本没有吧。
纪州山中的寺院“阿修罗寺”里,有五个人连续被杀。然而,其中竟有四件并非杀人。事件的背后,隐藏着阿修罗寺代代相传的奇怪教义。
(关于这些事件的详细情况,请参照拙著《空穗邸事件》、《树雨馆事件》、《紫光楼事件》、《阿修罗寺事件》。小说家在做好了死的觉悟后,还是会宣传自己的作品。不管怎么说,我的罪业又更深了啊。)
我目睹了所有这些事件,看到了惨烈的尸体,陶醉于优姬的名推理。
但是,被误解的话就麻烦了,所以有一点想要否定。
我和优姬之间不存在男女关系。别说肉体关系,连恋爱的感情都没有。我和优姬的关系,超越了性别。可以说,这是真正语言意义上的柏拉图式关系。
优姬既不是女人,也不是人类。她是名侦探。我崇拜的是她的智慧与才能,而不是她的性别与美貌,要是在这一点上被误解的话,实在是出人意外的。
我和优姬的关系非常好,我希望作为名侦探水城优姬的助手兼记录者,永远关注着她的活动。
一九八七年七月,我的夙愿终于破灭了。
回想起来仍觉得讨厌,那就是因为梵贝庄事件……
(四)
鲇井郁介的手记(承前)
当得知阿修罗寺事件中结识的律师野波庆人与法文学者瑞门龙司郎相识时,优姬表现得极为关心。龙司郎所著的译著也读了不少。(我一本也没读过,连瑞门龙司郎这个名字都是第一回听说。)
“居然见过瑞门龙司郎先生,真好啊。”
在从和歌山县返回的列车上,优姬羡慕地说道。
“不,只是因为工作上的关系见过一次面而已……总之,他每月都会举办一回周二会。”
野波露出和蔼的笑容,这样回答道。
“周二会?和马拉梅办的聚会名字一样。很像瑞门先生的风格。”
优姬微笑着对野波说道。
“那个周二会,能带我一起去吗?”
“我自己也没去过。”
“可是,你和瑞门先生有关系吧?能不能想办法把我捎带上?拜托了。”
野波一脸为难,但被优姬这样恳求,还是勉强答应了。
听了阿修罗寺事件的名推理,野波也开始崇拜优姬了。不过,野波和我的情况不同,他大概有一半是被优姬作为女性的魅力所吸引。优姬把脸凑近拜托他的时候,他也露出了害羞的表情。野波该拒绝优姬的请求的,不管怎么说,野波是在梵贝庄被杀害了。为了我和优姬,也该断然拒绝才对……
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野波带着我和优姬造访了梵贝庄。低血压的优姬照常睡过头了,所以约定的时间晚了很多。
秘书仓多辰则领着进了起居室,周二会的客人已经全部到齐了。从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到五六十岁的瘦削男子,年龄与服装各不相同。
优姬一如既往地行事奔放,让客人们不知所措。特别是柴沼修志,他自己也抽烟,却不允许女性抽烟,一脸不快。
我想,柴沼的这种态度惹恼了优姬,所以优姬才予以柴沼回击。
优姬从包里拿出烟和火柴,发现火柴用光了。
“要用吗?”
说着,柴沼递给优姬一个百元打火机,但优姬郑重拒绝了。
“不好意思,我只用火柴来抽烟。”
“有什么区别吗?”
柴沼一脸不高兴。
“第一口烟的味道不一样,打火机的火焰水蒸气很多……真是没办法,暂时先戒烟吧。”
我曾好几次目睹优姬用打火机点烟的场景,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又故意装模作样,巧言令色的糊弄人(人を煙に巻いて)……
但是,真的有人信了这种糊弄人的诡计。
他就是龙司郎的次子,瑞门诚伸。诚伸长得不太像父亲龙司郎和哥哥诚伸,反而和肖像画上的少女极为相似。他是个胆小懦弱的男人,从坐在桌边开始,就不时看向优姬的脸,所以我也觉得很奇怪。
参观完书库,来到中庭时,诚伸兴冲冲地跑到优姬身边。
“那个,水城小姐……请用这个。”
说着,诚伸把一盒火柴递给优姬。
优姬似乎也有点困惑了,自己的谎言被认真的听进耳朵里去了。用手把玩了一会儿纸火柴盒。
“你抽烟吗?”她问诚伸道。
“并不。”
诚伸低着头答道,不愿与优姬对视,扭扭捏捏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这盒火柴还很新,你也没有我身上那种臭味。”
优姬温柔地看着害羞站着的诚伸。
“不抽烟的人怎么会有火柴呢?”
“因为设计很漂亮。”诚伸小声地说。
因为是漂亮的设计就把火柴带回了家,多么娘娘腔的男人啊,我在心里十分惊讶。
“原来如此……谢谢你,帮大忙了。”
但是,优姬并没有嘲笑诚伸的软弱,而是用我没听过的温柔声音开口了。我开始对优姬的声音感到不安,优姬亲切的用“你”(きみ)来称呼诚伸,这也让我心生芥蒂。
晚餐时,优姬也称呼诚伸为“你”,并且用比在中庭更亲切的语气说着。
“你的法语也很好吗?”
她问道。
“我没那么擅长。”
诚伸虽然这么回答了,但还是低着头,不看优姬的脸。而且,脸颊还微微泛红。
我的不安到达最高潮,是在事件解决之前。
“诚伸先生,能教我法语吗?”
优姬突然这么开口了。
“你说什么?”
这个意外的请求,让诚伸一脸茫然。
“是法语哦,您很擅长吧?我在大学只学过一点,现在都荒废忘光了,希望你能帮我。”
“这……这和这次事件有关系吗?”
“可能有,可能也没有……有词典的话比较好。诚伸先生,你应该有词典吧?能在房间里进行个人辅导吗?”
听到了这样的对话,我感到非常困惑。
为什么优姬要拜托诚伸呢?帮助解决事件,不是我这个助手的任务吗?的确,我不懂法语。但是,在过去的许多事件中,尽管我力量不足,但一直协助优姬的我,至少也该说上声再推辞拒绝吧!
而且,去诚伸的房间,两个人单独上堂课,我也很抗拒。为什么只有两个人?为什么不让我这个助手同席……
优姬和诚伸两人亲密的结伴走出回廊。我不知道两人在诚伸的房间里说了些什么,也不想知道。
但是,大体上可以想象。
诚伸对优姬求爱了。
明明表情那样腼腆,却对名侦探水城优姬求爱了!
然后,优姬在诚伸的劝说下干脆败倒了。作为女性的优姬,背叛了她的智慧与才能。优姬变成了单纯的女人。
***
梵贝庄事件成功解决后,优姬与诚伸开始交往。从参拜鹤冈八幡宫开始,他们约会了好几次。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了。
三个月后,电话终于来了。
“我决定和诚伸结婚了。”
优姬在电话里突然开口道,把我弄得很狼狈。
“你要结婚?那侦探活动怎么办?”
“我不干了,我受够了和杀人有关的事,决定从侦探的位子上隐退了。也算是功成身退(寿引退)了吧。”
电话里传来窃笑声,大概是在开玩笑吧,但我笑不出来。
“请等一下!水城小姐可是名侦探啊!像水城小姐这种聪明又有才能的人,竟然和一个软弱的男人结婚,每天做饭、打扫、洗衣服,这怎么能够允许!”
我拼命地诉说着。
“水城小姐不是女人,而是名侦探啊。拜托您,请再仔细考虑一下。”
优姬一直默默地听着,不久,开口说道。
“鲇井,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七岁。”
“差不多该为未来做打算了。名侦探的助手兼记录者,在世人看来也不过是个无业游民,现在还在打工吧?”
的确如此。助手兼记录者是没有收入的,我每天都把精力用在拼命打工上。
“鲇井,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总之,我要和诚伸结婚,不当侦探了,再见。”
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电话的听筒,呆呆地站着。
***
优姬与诚伸的婚事,好像发生了一些纠纷。
优姬是金沢世家的独生女,守旧的父亲以诚伸当上门女婿为条件,同意了她的婚事。当然,同样守旧顽固的瑞门龙司郎不可能保持沉默,同样反对儿子去当上门女婿。
听到了这样的传闻后,我希望这桩婚事能就此打住。那么软弱的诚伸,不可能违抗父亲。然后,看到对父亲言听计从的诚伸,优姬也会讨厌的吧?这样寄托了一线希望。
但是,诚伸抗拒了父亲的命令,断绝关系般离家出走了。诚伸似乎打心底爱着优姬,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
就这样,诚伸与优姬结了婚。我的公寓也收到了结婚请帖,把它撕碎扔掉了。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失去了生存的目标,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
但是,在某个时候,我发现了自己新的使命。
我要让名侦探水城优姬的名字闻名世间——
我决定以小说的形式发表优姬的侦探故事。终于出版了处女作《红莲庄事件》。幸运的是,受到了读者的好评。我继续把优姬的活跃事迹整理成书,多亏了版税的收入,我摆脱了打工的生活,生活也安定下来。
在将这一连串事件写成小说时,我加入了对优姬的小小报复。
也就是说,从优姬的名字中去掉了女字旁,名侦探的名字改为了“水城优臣”。因为是女人,所以才不当名侦探了,那倘若从抛弃我的优姬身上除去了“女”,就能成为纯粹且完美无缺的名侦探了。
就这样,水城优姬作为水城优臣重生了。
(为了慎重起见,我想事先声明一下。在我的作品中,对水城优臣完全没有用过“他”〈彼〉、“男人”〈男〉、“男性”这样的称呼。只是把第一人称代词从“姐”〈あたし〉换成了“我”〈わたし〉而已,语气和说话方式也沿袭了。我打算贯彻最基本的公平〈フェアプレイ〉。)
我写了《空穗邸事件》、《树雨馆事件》、《紫光楼事件》、《阿修罗寺事件》,只剩下了《梵贝庄事件》。
其实并不想写《梵贝庄事件》。这是导致优姬离开我的万恶之源,也是我不愿回想起的事件。
但是,水城优臣系列的成功,给我带来了压力。编辑催促着我尽快写出水城优臣的作品,一筹莫展后,我向编辑预告了“梵贝庄事件”的标题,开始在杂志上连载。
这个时候,不小心泄露了《梵贝庄事件》是水城优臣最后的事件,本身就是个错误。
《梵贝庄事件》,以“水城优臣的最后一案”为副标题,开始连载,并大致到达了结局。但是,为了写成“水城优臣的最后一案”,就必须描写之后真正的结局。
的确,这将是个惊天动地的结局。水城优臣其实是个女人!
还和案件相关人员结了婚,功成身退了!
现在是专职主妇,作为主妇每天在家等待着丈夫归来!
越是喜爱水城优臣的读者,就越会为此震惊。
但是,写下这个结局,对我来说,除了痛苦以外,什么都没有。
连载暂时结束后,我也把《梵贝庄事件》抛在了一边。还拒绝了编辑“快点成书吧”的建议,我打算永远封印《梵贝庄事件》。
但是,连载结束七年后的今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态。
(五)
鲇井郁介的手记(承前)
今年六月,严流出版寄来了一封信。因为工作关系,收到未知出版社的信并不稀奇。大多是“弊社也请您执笔”的内容。
“严流出版”这个出版社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估计着这也是委托我执笔的信。这样想着,我拆开了信封。
读了这封信后,我不禁愕然。
寄件人是严流出版的编辑殿田良武,他擅自将梵贝庄事件整理成书了。
我立刻给严流出版打电话,把殿田叫到自家来。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梵贝庄事件》是我的作品,不能随便出版单行本。”
我忍着怒气如此抗议道,殿田嘿嘿地笑着开口了。
“我并不是要将鲇井先生在杂志上连载的原稿单行本化出版,而是要重新调查十四年前发生在现实中的杀人事件,并将调查结果出版。”
“重新调查?梵贝庄事件不是已经由名侦探水城优臣解决了吗?还有重新调查的余地吗?”
“这个嘛,不调查一下的话,就不知道有没有解决了。”
殿田用轻蔑的语气侮辱着优姬。
“你是想说水城优臣的推理有错吗!”
这样怒吼着,殿田只是嘿嘿地笑着。
“如果你要把梵贝庄事件写成书,我也有自己的考量,我会不惜采用法律手段的!”
“啊呀?先生,您在说些什么呢?”
殿田瞪大眼睛看着我。
“如果是剽窃或者擅自引用了先生的著作还情有可原,但对现实中发生的杀人事件进行重新调查,这怎么可能构成著作权侵犯呢?如果您想起诉的话,那就去吧,但在那之前最好和律师咨询一下比较明智。”
我忍耐到了极限,立刻把殿田赶出了家门。
但是,殿田说的是事实。我咨询了律师,得到的回复是:在法律上没有阻止调查现实中杀人事件的手段。
几天后,不知是不是出于骚扰的目的,殿田给我寄来了采访委托信。委托信里附有石动某的名片,看来这位石动就是梵贝庄事件的再调查担当。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名片上还印着“名侦探”的头衔。
殿田他们调查梵贝庄事件没有关系。优姬是拥有天才头脑的名侦探,她的推理不可能有错误或疏漏。显而易见,无论抱着多大的恶意重新调查,最终都只能追认优姬的天才而已。
但是,看着石动某愚蠢的名片,我想到了一件事。
有人怀疑名侦探水城优姬的推理。他雇了一个叫石动的男人,让他调查水城优姬快刀斩乱麻解决的梵贝庄事件。而且,石动还自称名侦探。知道这一事实的时候,优姬会怎么想呢?为了驱逐那些对自己的才能抱有怀疑的傻瓜和三流名侦探,难道不是该以名侦探的身份回归吗?
我这么想着,下定了时隔十几年来再见优姬的决心。优姬和诚伸一起住在横滨的公寓里,几年前应该回了在金沢的娘家。
优姬可能会归来的期待令我坐立不安,我立刻飞往了金沢。
***
去优姬位于金沢市卯辰町的老家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她的娘家,是名副其实的金沢世家,那是一栋漂亮的日式房屋。至少是明治时代,或许是江户时代建造的建筑。
刚按响门铃,就听到了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
格子门被打开了。
那里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剪成五分头,穿着T恤与短裤。
他的脸颊有些消瘦,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谁。瑞门诚伸,现名水城诚伸。
我本想向诚伸打招呼,但发现有些蹊跷,就闭上了嘴。
诚伸只是呆呆的盯着我,什么也不愿说。他的视线似乎有些空洞,望着远方。低头一看,诚伸正光着脚踩在地上。
诚伸奇怪的样子让人不知所措,这时,走廊里出现了一位中年女性。不是优姬,而是一位陌生的女性。
“不好意思。来,到这边来……”
中年女性抓住诚伸的肩膀,把他带到走廊深处。他被拖着走的样子,更让人感觉异样。
“请问,您是水城夫人的家人吗?”
我问回到玄关的中年女性。
“现在家里没有人在,我是通勤家政助手……”
“刚才的那位先生就是这家的主人吗?”
“嗯,他是诚伸,得了点病。”
中年女性这么答道,却没有说是什么病。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我叫鲇井郁介,是诚伸的夫人优姬小姐的旧友。”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茶色信封。里面有殿田的采访委托信和石动某的名片。
“请转告她,鲇井是来送这个的,我会再打电话联系她。”
我把信封交给了中年女性,离开了水城邸。
***
回到东京后,我决定拜访石动某的事务所。
石动某和名片上表现出来的一样,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对我的恫吓无动于衷,只是慢吞吞地应付着。一副傻傻的表情,这样的家伙居然自称名侦探,真是令人发笑。
但是,石动越是愚蠢,越有利于优姬的回归。如果优姬听说了这样的大笨蛋竟然要对自己的名推理吹毛求疵,一定会大发雷霆吧。而且,如果优姬再度开始侦探的活动,石动某一定会羞愧地摘下事务所的招牌。
我的期待越来越高,立刻联系了优姬。
“鲇井,好久不见。上次你来我家的时候,我正巧不在,不好意思。”
虽然隔了十几年,但听筒里传来的优姬的声音丝毫没有改变。
“你看过信封里寄来的东西了吗?”
“我看过了,还看到了奇怪的名片。”
优姬笑出了声。
“关于那件事,我有话要和你说。这是很重要的事,能见一面吗?不嫌打扰的话就在你家怎么样?”
“跟你谈谈倒也没关系,但是平日里就算啦,平日里家里只有我和病人……”
优姬略带踌躇地说。
“你说的病人是诚伸先生吧?”
“是啊,你来我家的时候见过他了吧?”
“嗯。”
“那我想你大概明白了吧,既然这样,那还是星期天比较好。”
“那么,七月十五日怎么样?”
“十五日吗?嗯,我知道了。那么,十五日……”
***
七月十五日,再次前往金沢,拜访水城邸。
我按响门铃,格子门打开了,优姬与优姬的父亲两个人出来迎接我。
优姬似乎胖了一点,头发也染成了茶色,但美貌没有丝毫减退。她双手叉腰,挺直腰背的姿势也和以前一模一样。唯一让我吃惊的是,她没有再叼着烟了。(听说她四十岁就戒烟了)
我和优姬的父亲是第一次见面。优姬的浓眉似乎是遗传自父亲,白发剪的很短,下巴很结实,一副乡下老顽固的样子。
“多有叨扰,实在抱歉。”
我先打了个招呼。
“请您远道而来,是我感到不好意思才对。”
优姬的问候很平淡客套,不像电话里说话时有点大大咧咧的语气。大概是在父亲面前,尽量表现的文静一些吧。
“话说回来,这房子真漂亮啊。”
我环视着前土间说道。这不是客套话,水城邸是很有风格的宅子。
这时,我看到诚伸从走廊深处向玄关张望着。
“他是……”
是诚伸吧,正要开口时,优姬转过头去,走近了诚伸。
“快,进房间去……”
她温柔地说着,把诚伸带到了房间里。
我被带到玄关旁的茶室,面对着优姬和她父亲。房间近十叠大,壁龛上挂着画轴,金属花瓶里插着花。
“那么,有什么事吗?”
优姬问道。
我从与殿田的会面开始说起,到拜访石动某事务所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优姬。并强调说,石动某是个愚钝的俗人,以名侦探为名,除了不知羞耻以外一无长处。
“如此一个不逞之辈,竟然要重新调查十四年前的梵贝庄事件。把名侦探水城优臣已解决的事件再调查一次,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但是……”
“水城优臣是谁?”
优姬喝着麦茶,冷淡地问道。
因为执笔了六册水城优臣系列,我不小心提到了“水城优臣”这个名字,被优姬挖苦的话也没办法。
“失礼了,水城优臣是……”
我正想解释优姬的问题时,优姬的父亲突然大喊起来。
“就不能待在房间里吗?”
顺着她父亲的视线看去,诚伸正站在门后。
这之后发生了一些小骚动,这属于水城家的私生活,我不想详述。但是,我很清楚优姬的父亲认为诚伸是自家的耻辱。如果想法如此古板,那要求诚伸做上门女婿,也就不难理解了。
另一件要说的事是,诚伸病的相当严重。
骚动结束后,我决定直击问题的核心。
“对于刚才说的那件事,你怎么看?”
“你怎么想的,随你的便不就行了吗?出版这样的书,并不会有什么实际损失对吧?反而会对鲇井的书起到宣传作用,销量也会提高。”
优姬敷衍地答道。
“这样好吗?他们想让名侦探水城优臣的名字一落千丈,想要对水城小姐的智慧与才能啐上一口。这样的事情还能容忍吗?”
“稍微有了点名气的不是我,而是鲇井创造的水城优臣。”
优姬微笑着说道。
“鲇井,你该对自己有自信,慢慢地独立起来。水城优臣系列之所以受欢迎,都是你的功劳。因为你写出了优秀的作品,才会得到读者的支持。没必要把《梵贝庄事件》当成最后的事件,之后只要靠你自己的力量把这个系列延续下去就行了,你创造的水城优臣这个男人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这是没有的事!我就是想让水城小姐的才能能够为世人所知,我开始写小说的唯一目的就是这个!”
我焦急地诉说着,优姬叹了口气,开口了。
“你好像从以前开始就误会了,我并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才能才去解谜的。我只是想抓住杀人的犯人而已。罪孽是必须要被赎清的……所以,就算我的名字不为世人所知,那也完全无所谓,只要凶手被逮捕了就行了……”
“怎么会……那能不能请你再复出呢?”
“不会的。再说了,复出算什么意思?我从来就没拿过侦探的钱,所以,我本来就不是侦探。”
优姬露出笑容的时候,优姬的父亲突然插嘴道。
“谈话的内容我不太明白,但我也坚决反对优姬再和杀人事件扯上关系。结了婚,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回到了家里,要是再和个假小子似的到处乱跑,我可不愿意。”
“你看,父亲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优姬故意用女性的语言说着。
“我是个听话的姑娘,不能违抗父亲之命,实在是对不起。”
我无奈的站起身来。来到走廊,目送优姬的父亲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小声对优姬说道。
“能让我见见诚伸先生吗?”
“什么?”
优姬露出讶异的表情。
“回去之前,我想再探望一下。”
“……好啊。”
优姬把我带到诚伸的房间。
拉开拉门,诚伸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闭上眼睛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异常。
诚伸似乎察觉到有人的气息,睁开眼睛,投来了呆滞的视线。
“这个人,也想见见你。”
优姬温柔的开口道,诚伸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你好啊。”
他开口道,那语气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要谈谈吗?”
优姬这样劝我,但我摇了摇头。
“不……不用了。”
门一关上,我就问优姬。
“诚伸先生,到底得了什么病?”
“阿尔兹海默症,青年痴呆。”
“痴呆?还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治不好了吗?”
“按现在的医学水平是治不好的。”
优姬的口气极为冷静。
“那么,水城小姐今后打算一直照顾诚伸先生生活吗?打算在这个家里待上一整天,以照顾着诚伸先生结束一生吗?”
“你想说什么?”
优姬转向我,冷冷地说道。
“像水城小姐这样才华横溢的人,竟然要为了照顾变成活尸的诚伸先生而庸碌宝贵的一生,我实在无法接受……”
优姬盯着我的眼睛。
“你再说一遍。”
“什么?”
“我让你再说一遍,谁是活尸?”
优姬突然扇了我一巴掌。
“马上滚出去!”
听到这样的怒吼时,我看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
优姬流下了眼泪。
***
至此,所有的经过都写完了。接下来,就是把我将来可能会做的事情记录下来。
从被优姬彻底拒绝的那一天起,我就被一个想法迷住了。因为这个想法太过离奇,我想把它从我的脑海里驱赶出去。但是,做不到。
“接下来,你只要靠自己的力量把水城优臣系列延续下去就好了。”
优姬对我说着。的确如此,我凭借自己的力量获得了系列最新作的灵感。也就是说——
杀死水城优姬。
正是如此,让鲇井郁介杀死水城优姬。
这既非妄想,也非强迫观念,纯粹是本格推理的想法(idea)。名侦探被杀死,华生役是犯人!这不就是空前绝后的故事吗?这才是真正意义上名侦探的最后的事件。
我近期打算再度拜访水城邸。我想确认,再度面对优姬时,自己会做什么。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名侦探水城优姬的名字永远流传下去。如果再加上最后的事件的真凶华生役鲇井郁介的名字,那就太好了。
金沢的水城邸,是一栋非常漂亮的日式房屋。说不定,有着什么通称。要是能有个符合名侦探水城优姬最后事件的、漂亮的名字就好了。
(六)
“那么,水城小姐的宅子有什么通称吗?”
在后座的石动问道。
“怎么可能有,就叫做水城邸而已。”
驾驶座上的优姬这样答道,苦笑起来。
第一次匆忙造访后过了几天,石动决定再次来访金沢。他事先联系了优姬,她说正好是诚伸出院的日子。
因此,到达金沢的石动与优姬汇合,决定一同前往诚伸所在的医院。在车内,大家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在鲇井郁介电脑里发现的手记。
“那个手记有一处错误。”
一边踩着油门,优姬一边说道。是因为要见到诚伸,所以有些兴奋吧。驾驶也变得有些粗暴,让信奉安全驾驶信条的石动有些害怕。
“什么错误?”
“不是诚伸主动追求的我,想反,是我主动追求的他。因为诚伸很可爱嘛。”
优姬似乎想起了什么,抿嘴一笑。
“我教了他很多不好的东西,还治好了他的依赖心理(マザコン)。”
石动吓了一跳,然后,想起了达希尔·哈米特对埃勒里·奎因提出的著名问题。
奎因先生,如果可以的话,能说明一下你们著名侦探的性生活吗?
“我终于明白了,既然水城小姐是女性,那就不用怀疑古田川智子了。”
石动不太想介入名侦探的性生活,决定换个话题。
“那天晚上,水城小姐和智子住在同一间房,两人住在靠露台的书库里……”
“是的,我和智子是梵贝庄里仅有的两个女性,当然要同住一间房,我不可能和鲇井睡在一间房里。”
优姬的眼睛通过后视镜望着石动。
“不过,我认为鲇井也不会在意。‘我和水城小姐是柏拉图式的关系,我只是钦佩水城小姐的智慧与才华’,他是这么说的吧……像这种人,如果你和他待在一个房间,他就会立刻袭击你。”
“是这样的吗?”
“我又没当在家的女人多久,这点程度还是知道的。”
“嗯……我可以回到刚才的话题吗?水城小姐和智子是同住一个房间的,所以案发当晚你们一直在一起。这样一来,不会被名侦探怀疑就是理所应当的了,因为她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找我商量恋爱的事情,她说有两个男人都喜欢她,但还没决定。”
“我回答说,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还是算了。”
“哦……”
优姬辛辣的评论听着很有意思,但她是怎么评价自己的呢?一想到这里,石动就渐渐不安起来,大概连及格线都碰不到吧。
“读《梵贝庄事件》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
石动又换了个话题。
“田坞连智子和中谷椅子的距离都很在意,却对智子和水城小姐的关系毫不在意。即使智子接近水城小姐很亲密的交谈,也不会感到任何嫉妒。明明比起中谷,年长的有魅力的男性应该更危险……这一点上,不愧是公平(フェアプレイ)啊。”
“明明写着‘水城优臣’呢,一点都不公平。”
优姬发出嘲讽的笑声,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解开皮带,下了车,没等石动说句“等一下”,就兴冲冲地往医院走去。
即便是妄想,但发现了鲇井郁介电脑里的手记,证实了鲇井对优姬怀有杀意后,警方这才同意让他出院。因为诚伸当初所说的“是为了保护优姬”的供述,被认为多少有些可信性。诚伸当时处于神智丧失的状态,再加上似乎也有正当防卫的因素,所以应该不会被问罪。
鲇井的出版社紧急出版了《梵贝庄事件》,原本还想把手记也录下来做成“完整版”
,但鲇井的家属没有同意。不过,由于作者被杀这一耸人听闻的话题,这本书的销量似乎很好,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引起了轰动。
媒体也大肆报道了鲇井之死。推理作家被杀害,再加上凶手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所以不缺乏话题性。考虑到人权问题,诚伸的名字被小心翼翼的隐去了,但电视上都连日出现了水城邸的画面。
不过,多亏了这场风波,严流出版的计划也受挫了。石动提出的“水城优臣的推理没有错误”的报告书,也是计划中止的理由之一。然而,石动核算了必要的经费,还拿到了一点调查费,他完全没有不满。
优姬带着诚伸回到了烈日下的停车场。诚伸坐在副驾驶座上,优姬帮他摘下棒球帽,系好安全带。
期间,诚伸歪着脖子,一直盯着后座的石动。他的眼睛确实和瑞门咏子很像,石动想道。他的脸颊消瘦,脸上浮现出呆滞、做梦般的表情。优姬对“诚伸很可爱”的感慨,确实令人赞同。
“这是名侦探石动戏作先生,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石动先生。”
优姬这样介绍道,但诚伸好像没听进去。
“初次见面。”
石动寒暄道。
“你好啊。”
如此天真无邪地小声回答道。
优姬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
沿着小立野通北上,前方看见了兼六园。在兼六坂上的十字路口右转,沿着兼六园东侧的百万石通再向北走,优姬把车开进了三层楼高的大型立体停车场。
“去神社参拜一下再回去吧?”
优姬停下车,对诚伸说道。诚伸轻轻点了点头。
“兼六园中有神社吗?”
石动如此问道,优姬一边给诚伸戴上棒球帽一边开口说着。
“嗯,金沢神社,我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经常去参拜。”
她回答道。
石动一行三人走出立体停车场,徒步前往兼六园。诚伸棒球帽的帽檐压得很低,手被撑着阳伞的优姬牵着。
由于进入暑假,兼六园北面的护城河通上游人如织,石垣上稍高的地方有一排茶屋,许多游人坐在木椅上休息,还停着好几辆大型观光巴士。
石动他们从莲池的门口进了兼六园。
“我回到金沢后,最吃惊的就是兼六园开始收门票了。”
优姬一边把票递给石动,一边抱怨道。
“因为我小时候是可以免费自由出入的。不过,为了筹措维护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进了莲池的门口,向右手边走去,过了池塘边的小桥。前面有很多游客停下脚步,望着右边宽阔的水池。
“这就是瓢池。似乎是兼六园的发祥地,五代藩主纲纪在这一带建了莲池御殿,把这庭园称为莲池庭,这就是莲池庭的起源。”
“所以刚才进来的那个入口就是莲池门口?”
“对的对的。这之后,后来的藩主不断扩建,这才有了这么大的庭园。”
石动他们走到瓢池旁。瓢池周边被树木与植丛覆盖着,淡绿色的浑浊池面上,层层映出树木的绿色。
优姬把石动带到池中的小岛上。从岸边到岛上,有一座石阶状的小桥。
“这就是日暮桥,因为美到连太阳落下都忘记了,因此得名。”
小岛很小,直径也就几米,周围有着低矮的竹篱笆。
“那里的树荫下有个石灯笼一样的海石塔,据说是丰臣秀吉送给前田利家的。对面的角落有个小瀑布,翠瀑布。秋天来的时候更漂亮,因为那一带会被枫叶染红。”
从岸边稍里些处,翠瀑布将清澈的水注入池中。瀑布旁的树木舒展着枝叶,红叶的时候确实很美。
过了瓢池,上了平缓的坡道。周围是一排要让人抬头仰望的大树,遮住了阳光。简直就像漫步于森林中,而不是在庭园里。
前方便豁然开朗,左手边出现了水池,比刚才的瓢池要更加雄伟,周围种了很多巨大的松树。
“这就是兼六园最大的景点霞池,也有人说是模仿近江八景建造的,很漂亮吧?”
的确是绝景,松树很壮大,枝叶也很漂亮。而且,美丽的松树倒映在池面上,倒立着,看上去就像是海市蜃楼。
诚伸站在水池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松树的倒影。石动不由得盯着诚伸的侧脸。
“你也觉得诚伸是活尸吗?”
优姬突然问道。
“不……到底如何呢,我也不知道。”
石动一时语塞,但还是如实答道。
“鲇井在他的手记里写道:‘我崇拜的是她的智慧与才能,而不是她的性别与美貌’,总之,他只对这一点感兴趣。”
优姬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可是,可不只有这一点才是人类啊。”
手掌依次按压胸部、腹部与下腹部。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人类该有的。他还是人,他还活着。握着他的手,还能感觉到温暖,这样不就行了吗?”
优姬温柔地握住诚伸的手,诚伸把脸转向优姬。
两人手牵着手,沿着霞池旁的道路前进。石动默默追了上去。
沿着小石头铺成的道路一直走,尽头有一扇顶着瓦片屋顶的红门,土墙向左右延伸着。
“那就是金沢神社吗?”
石动问道,优姬笑出了声。
“那是成巽阁,十三代藩主为母亲建的隐居所,金沢神社就在右边。”
在成巽阁前右转,从随身坂口来到园外。不过,兼六园的门票是一天有效的。只要出示门票,就能再次入场。
金沢神社就在随身坂口旁。小而整洁,涂成红色的本殿看上去焕然一新。
优姬把阳伞折好夹在腋下,摇响了铃铛,然后双手合十。她闭上了眼睛,表情很认真,大概是在祈祷丈夫的健康吧。
石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优姬的身影。优姬做完祈祷,从石板路上走回来的时候,视线也没有挪开。
“你在看什么呢?”
优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时,石动脱口而出了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话。
“你知道范·达因的二十则吧?其中第三条是‘不能在故事中添加恋爱的兴趣’。本格推理小说是智力游戏,是不可能浪漫的。”
“因为范·达因是个教条主义者。”
优姬冷笑道。
“这和诺克斯十诫的差别就在于此。诺克斯是半开玩笑地创造了十诫,范·达因则应该是认真的。”
“实际上,加入了恋爱情节的本格推理小说有很多。别说登场人物之间的罗曼史,就连名侦探本人也有恋爱的故事,也有描写名侦探和犯人之间恋爱感情的作品。但是……名侦探爱上名侦探的故事,还没有呢。”
优姬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动的脸说道。
“莫非你想追求我?在别人的老公面前去追求她,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还真是锲而不舍。”
“不,我没这个打算。”
石动战战兢兢地答道,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几岁了?”
优姬问道。
她让男人们吃闭门羹前,习惯于询问他们的年龄,石动想道。
“三十四岁了。”
“我明年就五十岁了。在听到‘你就是古田川智子吧’的时候,我都蒙了。智子顶多也就三十五岁吧?”
“不,您看起来很年轻……”
“虽然看起来年轻,但脖子上有了皱纹,也胖了好多,上臂变肥了,白发也多了。”
优姬撩起茶色的头发。
“这是染了的头发。”
“说了失礼的话,真是对不起。”
石动平身低下头,背上冷汗直流。
“倒也没那么失礼。”
抬起头,优姬笑嘻嘻地说。
“你不是我讨厌的类型,只是说要成为不伦的对象,那不可能。”
也就是说,如果以一百分为满分的话有五十分吧,石动想道。被评价严厉的优姬打了五十分,也许算身负荣誉了。
“那么,从这里一直走的话会到哪里呢?”
石动指了指金沢神社的正门问道。
“一直走,下了石阶的话,就到了广坂了。”
“是吗?那我就告辞了。”
“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这个距离的话,步行就能回酒店了。”
说着,他把手搭在挎包的肩带上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差点忘了,我想拜托水城小姐一件事。”
“什么?”
优姬微微歪着头。石动从挎包里掏出色纸和签字笔。
“请签名。”
突然递过来一张色纸,优姬一脸惊讶,但马上忍着笑意,取下签字笔的笔帽。
“那个……不好意思……”
石动一脸抱歉地对优姬说道。
“能帮我签下水城优臣吗?”
优姬终于笑出了声。
她在纸上写下了“水城优臣”,抽搐着脸露出了笑容。
(全书完)
【达希尔·哈米特对埃勒里·奎因提出的著名问题】:1930年代,达希尔·哈米特在教授创意写作课程时,曾邀请奎因(曼弗雷德或弗雷德里克之一,未知是谁)同样前来,在那时问出了这个问题。“奎因先生,如果可能的话,您能说明一下你们小说中著名主人公的性生活是怎样的吗?”据说奎因还瞪大了眼睛。
【鏡の中は日曜日】参考·引用文献
绫辻行人《十角馆事件》(讲谈社文库)
绫辻行人《水车馆事件》(讲谈社文库)
绫辻行人《迷宫馆事件》(讲谈社文库)
绫辻行人《人偶馆事件》(讲谈社文库)
绫辻行人《钟表馆事件》(讲谈社文库)
绫辻行人《黑猫馆事件》(讲谈社文库)
《坂口安吾全集》(筑摩书房)
G·K·切斯特顿《布朗神父的童心》(中村保男译,创元推理文库)
埃勒里·奎因《奎因的谈话室》(谷口年史译,国书刊行会)
***
《斯特凡·马拉梅诗集》(饭吉光夫编·译,丛书,20世纪的诗人5,小沢书店)
《斯特凡·马拉梅全诗集》(中村朝子译,青土社)
《马拉梅/魏尔伦/兰波》(筑摩世界文学大系48,筑摩书房)
《马拉梅诗集》(西胁顺三郎译,世界诗人选07,小沢书店)
《马拉梅全集》(筑摩书房)
柏仓康夫《马拉梅的周二会》(丸善书店)
《瓦雷里诗集》(铃木信太郎译,岩波文库)
《内瓦尔全集》(旧版,筑摩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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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中星郎《镜中的老人》(阿尔兹海默症的世界)
中村重信·松山善次郎《老人能预防痴呆症吗》(大众科学,裳华房)
雨宫克彦·雨宫洋子《老年期痴呆的医学的理解》(一番濑康子监修,一桥出版)
*引用可能有省略或改变,不一定忠实于文献记载。
*关于梵贝庄的藏书,参考了铃木信太郎文库(独协大学图书馆所藏)以及阿夫拉姆·戴维森的著作。
本作品为虚构作品,即使出现了人名、地名、团体名的真实姓名,那也均为作者想象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