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译文】《镜中是星期天》——殊能将之(第二章)(上)

【译文】《镜中是星期天》——殊能将之(第二章)(上)

2023年11月03日 10:27--浏览 · --喜欢 ·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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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尽可能的进行查找了,实在找不到资料无法查证的我也没办法_(:з」∠)_

      不懂日语和法语,翻译是我编的(笑),总之仅作为试读之用,不保证其准确性。

     第二章过去与现在各分十节,也到专栏投稿的字数上限了,就先投一半。不知道有朝一日会不会有人依据本书中殊能将之的只言片语写出完整的水城优臣系列呢?

渣译:南·政

未经译者允许,禁止无端转载


                    第二章  梦中有处睡眠



         【现在·1】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八日


     石动戏作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个月后可能被杀。那之后的事,并没有在他脑海的某个角落浮现。眼下,他唯一想的事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否值得信任?

     “重新调查过去的杀人事件。”

     石动托着腮,仔细打量着男人的脸。

     “没错。发生在古都镰仓的奇妙之馆里的残忍杀人事件,你不觉得这个事件很适合名侦探出场吗?”

     殿田良武回答道,他似乎想尽可能诚恳地应对,但无论如何都很在意石动背后的动静,不时抬头望着天花板。

     “那么,那是几年前的案子呢?”

     “14年前,也就是1987年7月发生的事件。”

     “1987年不是昭和年代吗?我不认为重新调查这么久远的案件能取得什么成果。而且,这不是什么未解决事件,凶手已经被逮捕了吧?”

     石动用不感兴趣的语气说完,低头看着办公桌。

     眼前放着刚收到的名片,上面写着“编辑 殿田良武”。这张名片不是街边印刷店做的现成名片,而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看来编辑的头衔不假。但是,下面的出版社名字却没听过。

     铁制桌子的涂装有些剥落,呈现出锈迹斑斑的模样。石动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尺子。

     “您好像从一开始就很在意,我还是先把他叫醒吧。”

     石动站起身,走到墙边,将双手握着的尺子举到正上方。

     “快,起来了!”

     “我刚才就醒了,只是怕打扰到你说话,所以一直没动而已。”

     背上被硬尺子戳了一下,安东尼奥皱起了眉头。

     安东尼奥正躺在天花板上的吊床上。

     “醒着的话,就给客人上茶吧。”

     “好,好~”

     安东尼奥说完,伸出右臂抓住了储物柜的上端。他的身体猛的一转,紧接着就像体操选手着地时那样,膝盖微微弯曲,站在地板上。头顶上的吊床摇晃着。

     向瞪大眼睛的殿田点了点头,安东尼奥走出了事务所。

     “那个人为什么睡在那种地方?”殿田指着吊床小声问道。

     “嗯,因为是包吃包住的临时工。这个事务所又小,你也看到了,很杂乱,连铺被子的余裕都没有。吊床的话,能有效利用天花板周围的空间吧?为了节省空间,得费点功夫呢。”

     石动自以为回答的很明快,但殿田的表情像是接受了又像是没接受。

     在石动的回答中,能让殿田赞同的大概只有“很杂乱”这一句。在剥落的铁制办公桌上,以及看起来比较新的铁架子上,堆着十叠二十叠的纸和办公用信封,甚至快要溢出到地板上。架子的最上层似乎被作为书架来使用,但主人并没有要整理的意思。精装书、新书和文库本胡乱地塞在一起,足以令看到的爱书之人昏厥过去。即使是现在的二手书店,也不会按这样的方式来。这样的情形,确实让人不想在地板上铺开被褥睡觉。第一,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空间。这里就是石动戏作的根据地,东京都新宿区高田马场的一栋商住二用房的4楼,有限公司DUMB OX的办公地点。

     “话说回来,侦探的事务所,是不是有点不一样的氛围啊?”

     殿田带着惊讶的表情环视室内。“第一,为什么不是‘石动戏作侦探事务所’,而是DUMB OX有限公司?”

     “Damox是‘哑牛’的意思,即托马斯·阿奎纳学生时代的绰号。因为他发育缓慢、沉默寡言,所以被同学们称为‘哑牛’。但是,他的老师看出了他的才能,对他说:‘不久,哑牛之声必将响彻于世。’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就模仿着起了这个名字。”

     “所以名片上才印着被束缚着的牛吗,就算这样,印象也不一样啊。在六本木和横滨的侦探事务所,给客人用的黑皮大沙发……”

     殿田低头看着自己的旧办公椅,坚硬的弹簧发出吱吱的声音。

     “你以为会有个西装笔挺的美女秘书来接待你吗?那是电影虚构的。”

     石动哈哈大笑。

     “真想不到,竟然会在高田马场的柏青哥屋上面,一楼是柏青哥店,二楼是消费信贷,三楼虽然不太清楚,但是个看起来很糟糕的事务所,还有个壮汉样打扮的年轻人出入。”

     “别看他的外表,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在走廊里组装邮购回来的架子时,他就来帮忙了。”

     “那是因为大将的手指都被管子夹伤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安东尼奥插嘴道,他从走廊的公共茶水间泡好咖啡,端到桌上来。

     “可是……”殿田嘀咕着,挠了挠头。

     好不容易石动有了想法,殿田这次又开始犹豫了。

     他回过神来,环视着事务所。

     石动喝着速溶咖啡,一言不发。如果殿田打消了委托的念头,那也没关系。重新调查过去的杀人案件,只会觉得很麻烦,没什么意思。

     石动尽量不接受不称心的工作,不挂石动戏作事务所的牌子,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有人来请他做身边调查这种令人唾弃的无聊工作。  

     最终,殿田还是决定忍一忍,他打开皮包,拿出一个大张的办公用信封。信封鼓鼓的、很厚,大概装的是案件的相关资料。

     “十四年前,在镰仓市净眀寺的梵贝庄发生了事件……”

     殿田开始说明的瞬间,石动就大脑充血了。多么精心的恶作剧啊,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他抑制住愤怒的心情,瞪着殿田。

     “我说,你要是想开玩笑的话,就赶快回去吧。”石动尽量以冷静的语气说。“ ‘梵贝庄事件’不就是鲇井郁介小说的标题,‘水城优臣的最后一案’吗?”

     “什么啊,你读过吗?”殿田出乎意料的平静。

     “岂止是读过,这是我最喜欢的书,现在还留着。”

     石动指着杂乱的书架,在胡乱堆放着书籍的书架一角,整整齐齐地放着五册轻装从书本。

     “《红莲庄事件》、《空穗邸事件》、《树雨馆事件》、《紫光楼事件》、《阿修罗寺事件》……啊,鲇井郁介老师,能不能早点将《梵贝庄事件》完成呢?水城优臣可是我的偶像,如果不是他,我是不会想当侦探的,那句经典台词也不知道练习了多少遍。”

     石动捡起倒在桌上的圆珠笔,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递向殿田。

     “……罪必须要赎清。”他尽可能露出沉痛的表情,用淡淡的语调说着。

     但是,殿田只是愣在那里,好不容易做出的模仿却没能被理解,石动感到非常失望。

     “这是水城优臣的经典台词,推理结束后,他会把烟递向真凶,然后说出这样的话。你不知道吗?”

     “不好意思,我没好好读过。”殿田耸了耸肩,“我只是对故事的背景感兴趣而已,嗯,石动先生能读过真是太感谢了,因为省去了我简略说明的功夫……”

     石动没有听到殿田后面的话。

     “你没读过吗?啊,那本《紫光楼事件》你没读过吗?那个把交换杀人伪装成殉情的诡计!”

     他举起双手,肩膀颤抖着开口:“《树雨馆事件》你也没读过吗?那个死亡信息!受害者写下了〈ГЮ〉的俄语血字,〈ГЮ〉是俄语‘南’的意思,那么反过来讲,会不会是‘北’?或者是(南以外)等等,各种各样的推理交错着,最后水城优臣解开了真相。实际上,从这个方向上来看死亡信息才是正确的。”

     石洞重新握住夹在手上的圆珠笔,在便条纸上写下:



     “这是一个韩文的‘温’字。水城优臣和助手鲇井郁介一同前往树雨馆的温室。热带的兰花盛开着,甘美迷人的香气四散,水城优臣终于找到了事件的真相……太棒了!水城优臣万岁!你真的没读过吗?”

     殿田呆呆地听着石动的演说。

     “抱歉,大将他啊,是那个叫水城的狂热fans。”靠墙站着的安东尼奥苦笑着说。

     石动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我有些乱了阵脚。嗯,我们说到哪里了来着……”

     “石动先生是水城优臣的超级粉丝,我已经知道了。确实很有趣,我不久也会拜读的。”殿田露出谄笑,向石动探出身子。

     “对我来说,能省去说明的功夫就太感谢了。爱读者都知道,水城优臣的最后事件‘梵贝庄事件’在杂志上连载终止,迄今已经七年了,仍没有成书。我试着联系了出版社的责任编辑,他似乎已经将泪流尽,进入了大彻大悟的境界,‘倘若宇宙的意志存在的话,应该可以出版吧。’他是这么说的。”

     殿田嘿嘿一笑,“我想,既然如此,不如我们自己重新调查事件,然后出书不就好了吗?这是小出版社才有的游击战。”

     “请等一下。”石动脑子一片混乱。“《梵贝庄事件》是真实发生的事件吗?”

     “鲇井郁介先生的所有著作都是真实事件,你刚才不是像念咒一样念出来了吗?有什么来着?”

     “《红莲庄事件》、《空穗邸事件》、《树雨馆事件》、《紫光楼事件》、《阿修罗寺事件》。”

     “这些似乎都是真实发生的事件,你作为粉丝,难道不知道吗?”

     “嗯……这么说……水城优臣也是真实存在的?”

     石动战战兢兢地问道。

     “那是当然的吧?1987年,梵贝庄事件解决后不久,他就隐退了。与梵贝庄事件有关的人大部分都知道在哪里居住,水城优臣却完全没有踪迹,鲇井先生也坚决不肯透露。”

     殿田盯着石动的脸。“怎么样?能接受吗?我认为石动先生是最合适的人选,按刚才的热情演说来看……”

     石动当即答应。

     说不定在重新调查的过程中,能见到水城优臣本人,这样好的机会怎能拱手他人?


            【过去·1】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


     坡道逐渐变窄、变陡,沿途稀落矗立的房屋已完全不见踪影。

     右手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彼方是树木掩映的青山。整个上午都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停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射下。

     柏油路左侧绵延不绝的石垣已高的需要仰视。石垣之上是一片葱郁的森林,远高于头顶、道路的枝叶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这种地方真的会有宅子吗?)

     坐在出租车后座望着窗外的田坞民辅,开始隐隐感到不安。载着田坞他们四人的出租车渐渐驶入杳无人迹的山中。

     田坞看向副驾驶座上的藤寺青吉,藤寺直视着前方,只能隐约看到他的侧脸。不过,他还是一如既往悠然洒脱的态度,仙鹤般瘦削的身体悠闲地埋在座位上,看起来十分放松。至少,完全没有感觉到田坞怀有的那种不安。如果这次旅行的主催可以信任的话,这狭窄山路的尽头一定有梵贝庄。

     但是,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并没有消失。

     田坞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两个人。

     中谷浩彦靠在对面的门上,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手指不停拨弄着垂在额上的刘海。在坐新干线的时候,他见到过好几次智子,大概是有恋发癖吧,和智子交谈的时候,中谷总是把长发拢起来。田坞认定他是个神经质的家伙,对他和智子的亲密感到一丝嫉妒。

     古田川智子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坐在后座中央。白色长裙包裹的膝盖整齐地并拢,轻握着的双手放在上面。可能是长途劳累的缘故,她深深陷在座位里,靠着靠背,闭上了眼睛。

     田坞盯着智子的侧颜。

     智子很美。

     整齐梳起的黑色短发,白皙透亮的肌肤,鲜明的黑色眉毛。从尖尖的颊骨到下巴,呈锐角的轮廓。现在睁开紧闭的双眼,应该会出现那略带模糊焦点的独特魅惑瞳孔。

     智子睁开眼睛。

     魅惑的瞳孔俘获了田坞。

     智子微微一笑,田坞不知为何挪开了视线。

     智子的双腿紧贴着,感觉格外灵动……


                                     ***


     “下个月,去镰仓吧。”

     智子在两周前这样告诉田坞。

     地点是大学附近的咖啡店。这家店很小,十个客人进去就满了,唯一一扇面向马路的窗户覆着深红色的玻璃。即使是白天,店内也很昏暗,只有钢琴曲作为BGM静静地播放着。

     智子似乎很喜欢这家店安静的氛围,每次约会回来都会和田坞一起去。

     “是和朋友旅行吗?”

     田坞故作轻松地说道,“是和女性朋友吧”这句话被吞进了喉咙深处。

     智子摇了摇头。午后的阳光经由彩色的玻璃透射进来,将脸颊染成微红。

     “我打算和藤寺老师、中谷同学三人一起去。”

     “中谷?”田坞的声音无意识间变大了,喜欢寂静的老板在吧台内轻咳一声。

     藤寺青吉是田坞与智子就读的K**大学文学部法国文学科的副教授。而中谷就是藤寺研究班的学生,智子经常提到的“法语说的很好的中谷浩彦”。田坞当时还没有见过中谷本人,但每次听智子提起中谷时,都能感受到她对中谷的尊敬与好感,内心深处隐隐刺痛。

     “是研究班的夏季集训吗?只有两名学生参加,看来相当冷门啊。”田坞半开玩笑地说。

     “嗯,就像集训一样。”

     智子喝了一口咖啡,说道。

     “田坞君,你知道瑞门龙司郎吗?”她反问道。

     田坞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是了解的人才知道的异端法国文学学者。五年前他还是T**大学的教授,但因为和大学关系不佳,现在在野赋闲。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待在镰仓的家中,只有稀观书围着,几乎不与人会面。”

     智子放下玻璃杯,看向彩色玻璃,行人像皮影画一样映于眼前。

     “他的宅子设计的很巧妙,名字叫‘梵贝庄’。”

     “那么,你是特意跑到镰仓去见那位先生咯?”

     “瑞门龙司郎每月都会在梵贝庄举行‘周二会’(火曜会),与斯特凡·马拉梅在巴黎罗马街的住宅里举办的聚会同名。瑞门龙司郎是研究马拉梅的专家。”

     很遗憾,田坞不太了解法国文学,无法理解智子的解释。但他没有反问,只是默默注视着智子的嘴唇。

     “下月七日星期二,藤寺老师被叫去参加那个周二会。因为机会难得,所以他拜托魔王能不能带上后进的学生同去,魔王准许了。”

     “魔王?”

     “瑞门龙司郎,你看,因为他的名字‘龙司郎’,所以背地里就叫他‘路西法’(リュシフェール/Lucifer),也就是魔王。”

     智子微微一笑。

     “就像他的绰号一样,他是位非常可怕而又古怪的先生。”

     “所以,你和中谷接受了魔王的邀请?”

     “是这样的。”

     一阵沉默中,钢琴的高音如雨滴般连续敲击着。

     “要去见魔王的话,保卫公主的骑士也应当同行吧。”

     田坞下定决心开门见山的说。

     “什么?”智子歪着头。

     “田坞君,你是法学部的吧?你对文学不感兴趣的。”

     智子把一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少女般哧哧笑着,她的双眼像个淘气的孩子那样闪闪发亮。

     “我喜欢读小说。”

     “有杀人情节的小说,你会看吗?”

     “会的。”

     田坞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他是K**大学推理小说协会的会员,喜欢读英美的推理小说。别说是马拉梅,连法国推理小说都少有涉及。

     “不过,我很想见见这位被称作‘魔王’的先生。而且,感觉梵贝庄也很有意思,不行吗?”

     智子察觉到田坞真正的心情了吗?她不时看着田坞的脸,陷入了沉思。

     “我去问问藤寺老师。”过了一会儿,智子平静地回答道……

     三天后,智子打来电话,告诉他同意同行。

     田坞发自内心地高兴,这样就不用担心被情敌拉开距离了。但是,田坞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两周以后,在镰仓的山中,自己会意想不到的被卷入一场噩梦般的杀人剧中……

     

                                    ***


     出租车停了下来。

     “车子只能开到这里。”盐白头发的司机把头转向副驾驶座上的藤寺,“不好意思,能在这下车吗?梵贝庄的入口就在那边。”

     顺着竖起的大拇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像是要切入石垣一样,有一条倾斜的道路。在斜坡尽头密集的橡树树荫下,似乎有个正门。

     付了钱,从后备箱取出各自的行李。四人向斜坡走去,背后,出租车从坡道上疾驰而去。柏油马路与斜坡路面都呈微湿状,树上的叶子散落雨珠,泛着水灵灵的嫩绿,吹动树梢的微风让人顿觉舒爽。

     爬上斜坡的尽头有个停车场,停着一辆白色的轻型车。旁边是入口,砖砌的门柱之间有一扇紧闭的拱形铁门。红褐色的门柱上挂着一块大大的大理石门牌,上面写着“瑞门”。

     “没有门铃啊。”

     藤寺紧盯着门柱,突然把手放在门的铁栅栏上。

     “可以随便打开吗?”田坞不禁问道。

     “因为没有门铃,所以出此下策,迟到了才是真的失礼了。”藤寺双手用力,想要推开门。

     门纹丝不动。

     “好重,中谷,快来帮忙。”

     中谷苦笑着走近大门,田坞也赶忙跟了上去。

     (这位藤寺老师,完全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啊。)

     田坞一边推门一边想着。藤寺在新干线上一直熟睡着,如果智子没有在新横滨站叫醒他,他可能会一直睡到东京站(或许还进了车库)。他似乎对在大学出人头地并不关心,都五十岁了,还只是个副教授。

     不过,正因为他是个这样的人,才会爽快地答应让田坞这个外人同行吧。

     三人一起推门,门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

     田坞他们进了梵贝庄。

     石板小路划了个缓缓的弯,穿过树林。铺路石的几何图案由三角形和六边形交织形成,沿着小路,四处都立着足以装下一个幼儿的大金属壶。

     经过近处,他发现壶的表面浮雕着奇怪的人面。人面睁大双眼,嘴角上扬,讥笑着。

     田坞的心中又掠过一丝不安。

     不久,小路前方的树林间,出现了一栋奇妙的建筑物。

     “那就是魔王的住处吗?”中谷喃喃道。

     第一眼看到梵贝庄的时候,田坞的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歪曲之屋”(歪んだ家)这个词。

     以长方体为基调形状,乍一看是极为普通的现代主义建筑。但是,如果一直盯着看的话,印象就会变得奇怪。前面两层斜切的部分,给整栋建筑带来了微妙的不匀称感。

     墙壁是深灰色的,整栋房子看上去就像从一块巨大的砂岩中凿出。

     “孤立的石城剥去层层香雾……”

     中谷自言自语道。

     “并没有起雾啊。”田坞觉得奇怪,插嘴道。

     “这是马拉梅诗中的一节,叫《忆比利时朋友》。”中谷笑着说。

     (真是讨厌的家伙。)

     田坞内心愤慨道。即使不是恋爱的假想敌,他也不可能和这家伙成为朋友。

     “这栋建筑是围着中庭建的。”

     藤寺指着灰褐色的建筑物,解释道。

     “在一楼绕了一圈的走廊尽头,有一个通往二楼的楼梯,那个倾斜的地方就是楼梯。而且,二楼又环绕着一圈走廊,总之,顾名思义,是螺旋状的结构。”

     “顾名思义?”田坞不由得歪了歪头。

     智子温柔地回答道:“所谓‘梵贝’就是’法螺贝’。”

     四人沿着有几何图案的小路前进,靠近了梵贝庄的玄关。玄关旁的墙上有一个壁龛,上面嵌着一块铅灰色的金属板。

     田坞勉强看懂了“Maison”这个单词。

     “法螺贝在法语里是ptyx吗?”这样小声嘀咕的时候,中谷突然大笑起来。

     “你这么说的话,魔王会杀了你的。”中谷露出同情田坞无知的表情。

     “ptyx是马拉梅的有名新词,它是马拉梅创造的,翻译成「梵贝」的是铃木信太郎,你看,上面不是写着一节吗?”

     然后,他用法语念出壁龛上的铭文。

     既无梵贝,徒留殷殷作响的空虚古董(Nul ptyx,aboli bibelot d'inanité sonore)。

     “顺带一提,在法语中,法螺贝是conque,也是皮埃尔·路易斯所发行的杂志的名字,对吧,古田川小姐?”

     中谷这么一问,智子歪着嘴说:“田坞君的专业本来就不是法语,所以不知道这些也是理所当然的。炫耀自己所知道的东西,未免太孩子气了。”

     中谷的脸颊一僵。

     “好了好了,这么复杂的事以后再说。”藤寺笑眯眯地插嘴道。

     “周二会上肯定都是些比较复杂的话题,中谷也可以向瑞门老师多请教一些问题……好了,先进去吧。”

     藤寺走到玄关,按下门铃,厚重的木门很快就打开了。

【孤立的石城剥去层层香雾……】:该句为我结合殊能将之的日语与原诗英译版翻译,法语原句为Que se devet pli selon pli la pierre veuve

【Nul ptyx,aboli bibelot d'inanité sonore】:出自斯特凡·马拉梅的《Sonnet en X》,pytx是生造词,且国内翻译众说纷纭争执不休,这里只采用殊能将之原文的意思。



          【现在·2】二零零一年七月六日


     电车的门一打开,热风就吹了进来。

     石动畏缩了一瞬,然后像潜水时那样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站在了JR川口站的站台上。汗水从额头、后背、胸前和腋下一齐流出。乘的是京浜东北线的弱冷气车,空调并没有开得过低。外面实在是太热了。

     为什么热成这样!石动在心底咒骂着,现在才七月上旬,梅雨明明还没结束!

     石动愤愤地仰望着月台上方的天空。阴沉的天可以说是梅雨季的样子,但完全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只会徒增蒸热、烦闷与不快感而已。

     石动摇摇晃晃地走在月台上,开始爬楼梯。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抱怨殿田良武了。

     八日前,将梵贝庄事件的资料交给石动的殿田,在离开前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联系相关人员和预约,这种麻烦的工作就交给我了,这种事你没做过吧?我已经习惯了。地点和时间都已经决定好了,石动先生只需要和相关人员见面,和他们谈谈就可以了。读了资料后请确认是否有什么不明点或其他疑问的地方。”

     以恩人自居的口气多少有些刺耳,但石动还是决定真诚道谢。就像殿田说的,他从没做过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打电话申请取材的事,也不认为自己能顺利完成。

     殿田留下的资料很单薄,装在一个办公用的大信封里,大部分是鲇井郁介所著《梵贝庄事件》的杂志连载复印件。与用双夹子夹住的厚厚一沓复印件相比,当时的新闻事件太小了,几乎可以放进手掌里。逮捕嫌疑人的报道更短,不到十行。事件现场不是“梵贝庄”,而是“瑞门先生的家”,完全没有提到水城优臣这个名字。

     这就是小说和现实的区别,石动想。就算是足以支撑一整本长篇推理小说的素材,在新闻记者看来,也不过是极寻常的事件,不值得特意花版面。毕竟,只有一个人被杀。

     不管怎么说,能够重读《梵贝庄事件》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七年前,杂志开始连载的时候,还以为很快就会集结成书。所以只是粗略浏览了一下,故事渐入佳境后,觉得这样有点可惜,所以就没再读。但是,不论过了多久,都没有要出书的迹象。有一回,喜欢推理小说的朋友告诉了他,石动才知道连载终止了。

     “鲇井先生,听说他的状态越来越差,最后垮掉了。”

     不善言辞的朋友笑着说道。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七年了吗。

     石动突然感到一阵怀念。当时他才二十多岁,虽然自称侦探,但实际上只是个无业游民,做着大学前辈介绍的半吊子工作,光是糊口就已经很吃力了……即使是现在,在别人看来仍和无业游民差不多。但好歹还是可以维持生活的,虽说狭小破旧,但好歹也有了自己的事务所。从接受殿田委托的那天起,石动开始《梵贝庄事件》。在阅读的过程中,脑海中自己在这七年间是否有了些许进步的想法挥之不去……

     一直沉浸在这种怀旧而悲伤的心情中,直到七月。

     到了七月,可怕的酷暑袭击了日本列岛。据电视新闻解说,似乎是一种偶极模式引起的异常气象。遗憾的是,尽管解说员很尽心尽力,但石动还是搞不懂印度洋的海面温度与日本的酷暑有什么关系。

     东京尤为炎热,这是热岛效应造成的,这一点石动也能理解。如果在地面上铺上水泥柏油路,再配置无数空调室外机和汽车等热源,那么气温涨不起来才怪呢。

     但是,就算某种程度上理解了原因,也不能缓解这份暑热。旧空调开的再多,也只是让办公室里凉快一点,只要一踏出门外,热浪就会像棍棒般袭来,让人头晕目眩。在这种情况下,看到殿田连日发来的取材予定传真,石动感到有些恐惧。

     在这炎热的酷暑中,要为了取材不得不四处奔波吗?

     石动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遭受这样的折磨之苦很不甘心,于是要求殿田同行。但是,殿田以工作太忙为由拒绝了。石动怀疑他只是不想离开开着空调的办公室。

     安东尼奥明朗率直地回答着。

     “这么热的天,我不想出门。”

     石动只好一个人在灼热地狱中流浪。为了不对初次见面的人失礼,穿上西装,打好领带……

     下了JR川口站前的立交桥,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作为目的地的咖啡店。汗水经后背渗透了衬衫。穿过自动门,店内开着空调,全身沐浴在冷风中,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额头上的汗水慢慢退去,店里坐满了逃避暑热的客人。几乎都是女性,手里拿着印有周边百货店标志的纸袋。石动一边确认客人的脸,一边走向店的深处。

     男人盘着腿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正在看周刊杂志,玻璃桌上放着冰红茶。

     “不好意思,请问是田坞先生吗?”

     石动问道,男人从杂志上抬起眼来。

     “嗯。”

     只回答了一句。

     “初次见面,我叫石动。感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今天就拜托您了。”

     石动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

     “不,因为送了我一张有趣的名片和信,所以我很感兴趣。”

     男人——田坞民辅说完,拿起桌上的名片晃了晃,正是石动自己的名片。

     “这张名片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啊。”

     “你还真是会自己做这样的名片啊。”

     他那嘲讽般的笑容,让石动感到不快。正当他的心情不由自主流露在脸上时,服务员过来帮忙点单了。

     石动点了单,田坞翻开看了一半的周刊。

     田坞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头发剪的很短,银框眼镜下的斜眼给人一种孤傲的印象。人到中年的他似乎开始发福,浅蓝色的Polo衫和休闲裤下包裹的身体略显臃肿。

     服务员走后,田坞也没有看石动,继续看着周刊杂志。但是,似乎没有什么有趣的报道,田坞露出无聊的表情。

     石动决定先随便找个由头说起。

     “田坞先生,今天是休息日吗?”

     听了石动的话,田坞终于抬起头,合上杂志,放在旁边的座位上。

     “政府机关的工作相当不规律,忙的时候不是加班就是周日上班,连家都回不去,但有的时候周五也能休息。”

     “你的工作单位是总务省吧?”石动想起殿田给他的资料。

     “入省的时候还是自治省。”田坞又露出半笑不笑的笑容。这种讽刺的笑似乎是田坞的习惯。

     “初春的时候,人事改编的变动让我吃了不少苦,没想到会沦落到在霞关搬纸箱的地步。”

     “课长助理也需要搬纸箱吗?”

     “在中央省厅,课长助理还只是个小喽啰,地方课长的时候待遇还好得多。而且,我是京都大学毕业的。在资历组里,东大派系还是很有势力的……”

     田岛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似的闭上了嘴,盯着石动,视线变得冰冷。

     “如果你想借叙旧的名义采访政府的实际情况,我是拒绝的。现在有很多问题,上司很烦。”

     “不,我没有这个打算。”

     石动慌忙回答。接过服务生端来的冰咖啡,喝了一口,停顿了一下。

     “我想问的只是十四年前的案子相关的。”

     “不好意思,这方面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因为都是大学时的事,几乎都忘了。”

     “我先提几个问题……”

     石动取出事先写好的便条。“首先,关于去梵贝庄的经过,是委托了古田川智子小姐,一起去的吧?”

     “是这样吗……”田坞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

     “可能是古田川拜托我去的,她说心里没底,让我跟她一起去。”

     “ 《梵贝庄事件》里写的恰好相反。”石动想再确认一下,田坞一脸惊讶地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梵贝庄事件》?”

     他反问道。

     “是鲇井郁介的著作,根据田坞先生经历的杀人事件改编的小说作品。”

     “原来还有这种东西,我真不知道。”

     田坞惊讶的表情不似作伪,他好像真的不知道。

     “你没读过吗?田坞先生真没看过吗?你不是推理小说研出身的吗。”

     “是啊,我上学的时候很喜欢推理小说,经常读。”

     田坞脸上瞬间流露出怀念过去的表情。

     “毕业以后就基本不看了,白皮书啦报告啦,必须要看的东西有很多,小说什么的根本看不了。”

     “是吗……”

     石动在心底叹了口气,照这样下去,好像从田坞那里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情报。

     但是,一定要问清楚必须确认的事情。

     “我最想问的是住在梵贝庄时的房间分配。”石动盯着田坞的脸。“我想确认一下谁住在哪个房间……”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几乎都忘得差不多了,那么详细的事情我可记不得了。”田坞冷笑着回答。

     “田坞先生是和中谷浩彦先生一起住在起居室里吧?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也许是石动的热情打动了田坞,他不情愿地陷入了沉思。

     “我想是吧。睡在软绵绵的沙发上,是意大利产的红色沙发。中谷确实也在,睡在别的沙发上……”

     “然后,半夜里我听到惨叫和什么重物掉下来的声音,就往二楼跑……”

     “对了,我和大家一起上了二楼,看到有人倒在通往中庭的楼梯上。”

     田坞用认真的眼神看着他。

     “只有尸体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明白了。”

     石动用圆珠笔在手边的便条上写下:田坞一楼起居室,确认。

     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纸条一角的潦草字迹上,那是殿田拜托他的问题。

     “如果您知道古田川智子小姐的联系方式,能告诉我吗?”

     石动这么一问,田坞露出为什么要问我的表情。

     “我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大学毕业后我们一次面都没见过。”

     “可是……那个……大学时代你和古田川小姐交往是事实吧?”

     “确实交往过。因为古田川小姐是个美少女,年轻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被那种气质吸引的,是腺病体质的文学少女类型。”

     田坞又把目光投向远处。

     “但是,正式开始交往过后,发现她和我想像中的形象完全不同。听说以前曾打掉过孩子,不知不觉间就自然而然地分手了。”短暂的沉默过后,田坞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道。

     “所以说,我不知道古田川的联系方式,她也只和我做过两三次罢了。”

     石动不知该如何回答,躲开田坞的视线,叼起冰咖啡的吸管。

     “那个时候的关系人,现在还在联系的,大概只有河村先生了吧。”

     听到田坞的喃喃自语,石动抬起头。

     田坞深深靠在椅子上,眺望着窗外。被热得奄奄一息、摇摇晃晃走过的行人,看起来就像水族馆水槽里的深海鱼。

     “你是说河村凉先生吧?对了,他从电影演员转职为参议院议员……”

     田坞听了石动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去国会办事的时候,偶尔能看到。还有,他来过我们省好几次。”

     “我也向河村先生申请过采访,但他拒绝了。”

     “那是肯定的,选举快到了,肯定很忙。光是见给自己投票的选民,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

     田坞微微笑着说道。

     “河村先生,到底是从哪个党开始参选,后来又转到哪个党,现在又在哪个党呢?因为时间太长,我都忘记了。不过哪个党获胜都无所谓。”

     “无所谓?”

     石动很在意田坞自暴自弃的语气,不禁反问道。

     “不太在意选举结果。反正不管哪个党获胜,我们做的事情都一样。政策纲领也好,预算大纲也好,最后的细节部分还是交给我们来做。”

     田坞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手放在桌上,直直的盯着石动的脸。

     “都怪外务省的一些蠢货,最近名声一团糟,其实没有我们,这个国家根本无法成立。”

     “是吗?”石动小声嘀咕着。

     田坞又露出了一个微笑。

     

            【过去·2】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


     “欢迎光临。”

     男人从厚重的木门后走出,向田坞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年龄大概比田坞稍大几岁,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皮肤白皙的青年。头发向后整齐的梳着,胡子也刮得很干净,下巴与脸颊都很光滑。

     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下胸脯很平坦,手臂也很细,给人一种体弱多病的印象。

     “我是K**的藤寺。”

     藤寺报上姓名,青年轻轻点了点头,说道:

     “龙司郎先生在等您,请进。”

     他把门打开,请四个人进屋。

     玄关两侧的墙壁用焦茶色的瓷砖裱装着。正面的深处有个古色古香的橱柜,一对立着的蜡烛闪烁着暗淡的银光。橱柜上方的墙壁上装饰着鲜艳的原色绘画。以剔透的钴天蓝为背景,粉红与奶黄乱舞着。

     “请进左手边的起居室吧。”

     背后传来青年的声音,青年还站在玄关的门廊上,扶着门。

     跟在藤寺身后,穿过通向起居室的白色门扉,田坞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坐在鲜红沙发上的男人。

     男人双手搭在沙发背上,两腿交叉,一副很放松的样子。随意披上的淡蓝色夹克前襟敞开,露出白色的T恤。

     发现田坞他们后,男人抬起了头。

     他的浓眉毛和鹰钩鼻有些眼熟,是演员河村凉。河村凉是银幕上的青春美男子,当然,那是田坞出生时的事了,所以完全没有记忆。不过,田坞现在还时常在电视剧里看到他,所以也认识。

     “瑞门先生,有客人来了。”

     河村朝着起居室的里侧说道,一个浑厚嘹亮的声音做出应答。

     “啊,是藤寺先生吧?欢迎来到梵贝庄。”

     “瑞门老师,好久不见。”藤寺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低下了头。

     “不要再叫老师了,搞的我背上都起鸡皮疙瘩了,瑞门先生就可以了……对了,那边的都是学生吗?”

     田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起居室里侧有一张椭圆形的单层玻璃桌,四周围着八张蓝色蛋椅,椅子上坐着三个男人,但都不是声音的主人。

     “嗯,我来介绍一下。”

     藤寺依次指着同行的三人:“中谷浩彦、古田川智子,还有……”他一时语塞,目不转睛地盯着田坞。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田坞民辅,初次见面。”

     田坞自报姓名,向魔王点头致意。

     魔王——瑞门龙司郎微笑着答道:“请多关照,今天就好好享受吧。”

     龙司郎一个人站在离玻璃桌稍远的靠墙的餐具柜前,和田坞想象的恶魔样貌相去甚远,长着一张温厚的胖脸。

     不过,虽然才五十五六岁,头发却已经全白,长到盖住了脖子。银色的蓬发,与田坞一样的高个子,见之不怒自威。

     餐具柜与玄关的橱柜一样,都是古董,被打磨成了葡萄茶色,上面的黑色座钟雕刻的很精致。

     田坞将视线上移。

     龙司郎后方的胶合板墙壁中央,挂着一幅肖像画。和刚才在玄关看到的画形成鲜明对比,是一幅嵌在胡桃木画框里的写实油彩画。身着白色礼服的年幼少女摆着姿势,少女羞涩的微笑被完美地印在画布上。

     起居室直通二楼,少女肖像画上方的胶合板断裂了,露出前端的白色漆喰壁。

     “仓多,上茶。”

     龙司郎命令道。

     被命令的是那个刚从玄关回来、皮肤白皙的青年。

     那个叫仓多的青年点了点头,贴着墙壁从起居室中穿过,走向里面的门。

     “请的客人都到齐了吗?”龙司郎问道,仓多在门前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龙司郎。

     “野波大人还没来。”仓多平静地回答。他眼目轻垂,不去看龙司郎的脸。

     (是害怕龙司郎吗?)

     田坞心想。

     “啊,只剩野波了吗。”龙司郎发出讽刺的笑声。

     “他突然主动要求参加,却又最后一个到,真是个神经大条的家伙。”

     “野波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在沙发上的河村问道。

     “野波庆人,是个律师。”龙司郎轻蔑地说道。“我和他也没有什么那么深的交情,只是在円的那件事上,稍稍受了点照顾,这次还是他第一次来梵贝庄。”

     听到円这个名字的瞬间,聚集在起居室的人们瞬间陷入了沉默,仓多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为什么呢)

     田坞觉得很奇怪,心中又涌上了不安感。

     “怎么?还不快点端茶来吗?”

     龙司郎用冷酷的眼神盯着仓多,仓多小声回答着“是”,从里面的门出去了。

     “是身为文学爱好家的律师吗?在日本可是很珍贵的存在啊。”

     河村故意放声大笑。

     “那家伙不可能喜欢文学的,听说是有个朋友央求他来参加周二会。一开始我也打算拒绝,但听了那个朋友的话后就答应了。似乎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是什么人?”坐在桌旁的短发瘦削男子问道。

     “我就不多做言语了,请在他们来之前期待着吧。”

     龙司郎对男人回以微笑,看着田坞他们。

     “别站着,坐下吧。”他说道。

     藤寺快步走向玻璃桌,在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田坞他们不愿坐在桌边,决定坐在鲜红的沙发上。河村坐到沙发边上,笑着朝智子招了招手,田坞不得不和中谷并排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能帮我介绍一下大家吗?”

     藤寺挪动着屁股,向龙司郎拜托道。大概是不喜欢意大利式设计的圆圆的椅子,坐的不舒服吧。

     “当然,我来介绍一下,首先这位是柴沼修志,他是一位新露头角的文艺评论家。”

     “请多关照。”柴沼就是刚才提问的那个短发瘦削的男人。头发剪短,镜片后的双眼目光炯炯。他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吸着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演员河村凉是名人,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有劳您了。”

     河村只是盯着智子的脸,微微一笑。

     “这两个则是在下不孝之子,笃典和诚伸。”

     “初次见面。”

     哥哥笃典除了一头乌黑的七三分头发之外,和龙司郎像极了。乍一看似乎待人有礼,实际上在这条线的内侧,连不与他人亲近的执拗都一模一样。虽然打了招呼,但眉间却皱起了眉头。另一方面,弟弟诚伸则与哥哥不太像,是个长相温和的青年。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仿佛只是用手捋了一下。他的性格有些内向,打招呼时也只是向田坞他们鞠了一躬,嘴里嘟囔着什么,那含羞的举止很令人在意。田坞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少女肖像画,与诚伸做了比较。不出所料,面影很相似。

     (肖像画上的少女,也是瑞门家的一员吧……)

     起居室里面的门打开了,仓多端着托盘走了出来。

     “他是我的秘书仓多辰则。”

     仓多默默点了点头,先把茶杯放在藤寺面前,然后慢慢走向田坞他们。

     “真不好意思。”

     田坞接过茶杯,放在黑色塑料桌上,红茶的香味随着热气飘散开来。

     仓多抱着托盘,又消失在里面的门后。

     “你们都是法语专业的学生吗?”河村语气轻松地问道。

     “我和中谷是。”智子稍稍远离河村答道。“田坞君是法学部的,他是我的朋友。”

     听到“朋友”这个词,田坞的心有些受伤,而且,河村说话时还是盯着智子,也让他不太满意。

     “啊,是吗?直接来这里了啊。有游览镰仓吗?鹤冈八幡宫之类的……”

     河村又稍稍靠近了智子,智子露出迷惑的表情。

     (如果他再靠近智子,我就要开口说说了。)

     就在田坞下定决心的时候,响起了悠扬的门铃声。

     仓多从里面的门出来,小跑着走向玄关。

     不久,一个穿着西装的微胖男子从玄关走进起居室。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脂肪吧,天气没怎么热他就不停地用手帕擦着头上的汗。

     “对不起,我来晚了。”

     微胖的男人向龙司郎行礼,这个男人恐怕就是野波庆人律师吧。

     “不,没关系,我正打算开始呢。”龙司郎大方地回答。“那你的同伴呢?”

     “已经到了,来,请进吧。”

     两个人从野波的背后走进了起居室。

     “这位是水城优臣先生。”

     野波用手指了指身材苗条的人,介绍道。

     “他的职业是名侦探。”

     起居室里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柴沼等人明显露出瞧不起水城的表情,哼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城。

     “不,是真的。”野波慌忙辩解道。

     “我最近也近距离目睹了水城先生的工作状态,绝不会出错的,他是个才华横溢的人。”

     野波似乎十分欣赏水城,如此强调道。

     “野波先生,我并不是以侦探为职业,只是恰巧被牵涉入几起事件中去而已。”

     水城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夹在右手手指上的细卷烟。

     “对了,有烟灰缸吗?”

     “在桌上。”龙司郎指着玻璃桌。

     “失礼了,可不能弄脏了这么干净的地板。”

     长发飘飘的水城走到桌前,把烟灰抖在柴沼面前的陶罐里。

     “这个罐子拿来当烟灰缸未免太可惜了。”

     水城仔细端详着壶,发出感叹之声,壶的外侧细腻地用蓝与红绘上颜色。

     “是中国产的,还是说中国风的?”

     “是中国风,法国产的。”龙司郎打量着水城,仿佛在评估他的价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水城站在桌边环视着起居室,丝毫没有在意龙司郎的视线。

     “您的宅邸比我预想中还要棒,玄关处的马蒂斯小作很美,这幅肖像画也很漂亮……餐具柜上的座钟是荣汉斯(JUNGHANS)公司制作的吧?”

     “水城先生好眼光。”龙司郎微微一笑,转头望向野波。

     “那另一位呢?”他问道。

     “这位是鲇井郁介先生,是水城先生工作的协力者。”

     “我是鲇井,水城先生的助手兼记录者。”

     一边说着,鲇井将头低下。与奔放的水城相反,他是个彬彬有礼的青年。

     “三位请坐,我这就给你们倒茶。”

     龙司郎这么一说,水城以理所应当要坐在烟灰缸前的态度,在柴沼身旁坐下。柴沼露出不快的神情。

     野波和鲇井也走到桌旁,在空椅子上坐下。

    龙司郎用眼神下了命令,仓多走向里面的门。


【马蒂斯小作】:亨利·马蒂斯,法国著名画家。

【周二会】:这里是模仿斯特凡·马拉梅的“马拉梅的星期二”——周二聚会,即邀请一些年轻人赏诗。



           【现在·3】二零零一年七月七日


     午后七时,从虎之门地铁站来到地面,四周已被夜色笼罩。

     远处是一栋棱角分明的高楼,楼壁上四处亮着的窗灯,仿佛在用电光表示陌生的异国文字。

     就算到了晚上,外面的空气还是那么闷热。石动用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看了看手表确定时间,朝大仓酒店走去。

     附近都是政府机关的设施与办公大楼,到了这个时候,大部分照明的灯光都关闭了,只有几乎没有行人的人行道上,路灯还在隐隐发亮。

     旁边的车道上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远离虎之门,大概是去赤坂或六本木的吧。

     走上江户见坂,面向酒店客人的出租车排成一列停着,红色的尾灯闪着光芒。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双手交叉在腰后,一副闲得发慌的样子。

     一边斜眼看着看似外国游客的一家人下了出租车,石动一边走进大仓酒店别馆的大厅。

     在红地毯上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柴沼修志悠闲地坐在木制沙发上,正在与一个年轻男人交谈。

     男人一边露出谄笑,一边拼命地与柴沼搭话。柴沼只是偶尔简单回答几句,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

     石动一边等两人谈完,一边远远地观察柴沼。

     柴沼剪了短发,戴着无框眼镜,似乎开始中年发福了,脸颊松弛,下巴也多了两层赘肉。穿着阿玛尼西装,系着红色细领带。作为大学副教授,这身打扮真是花费不少。

     柴沼是有名的文艺评论家,在文坛上有一定影响力,所以除了大学的工资,还有很多副收入吧。不,或许称其为副收入并不恰当,因为他原本是在野人士,结果通过评论活动取得了名声,所以才被大学邀请。

     这么说来,从殿田那里打听到的柴沼联系方式,并不是他自己家,而是南青山的个人事务所,比起DUMB OX有限公司的选址环境都要高级得多,令石动有些羡慕……

     谈话似乎结束了,年轻男人低下头,离开了沙发。

     石动穿过昏暗的大厅,靠近柴沼。

     “是柴沼先生吧?我是石动,今天请多多关照了。”

     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柴沼默默指了指空着的沙发。

     石动在柴沼正面的沙发坐下。

     “不好意思,我还要赶接下来的聚会。”柴沼看了一眼宝格丽手表。“我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吗?”

     “嗯,没关系。”说完,石动环视着大厅。

     四处都有数个客人站着谈笑,有穿着朴素藏青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穿着华丽礼服的女子,也有穿着足球队服图案T恤和牛仔裤的长发青年。作为即将参加接下来第二场聚会的客人,服装和年龄都各不相同。

     “今天是什么聚会?”

     “文学奖派对啊,下面还在继续呢。”柴沼指着通往地下的楼梯,露出嘲弄的笑容。

     “你是名片上的那个人吧?下去分发你的那张名片怎么样?大概会很受欢迎的。”

     石动感到厌烦。看样子,殿田觉得石动的名片很有趣,就连同采访信一同寄给了所有相关人员。虽然他已经习惯了被轻视对待,但总是被说这样的话,就算是石动也会感到厌烦的。

     “文学奖派对吗?在大仓酒店举办,真是够豪华啊。”压抑着不高兴的心情,石东热情地回答。

     “不过是得奖者站在金屏风前致谢词罢了。大家都只顾着吃喝,几乎没人听。”柴沼从上衣口袋内取出纸烟,点上火。

     “那个获奖者嘿嘿笑着走到我的旁边,说自己是老师您的粉丝,老师的高著全都拜读过,好像想讨好我。用女权主义心理惊悚片敏锐地刻画出人类内心黑暗的英才,怎么能是那种世俗小人呢?”

     “我记得那是位神秘的覆面作家,以不暴露任何照片而闻名。”石动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确实拒绝拍照片。不过,不露面是为了制造话题,是编辑的计谋吧。虽然是新人,但也太世故了,要么就是对自己的外貌没什么自信。”

     柴沼发出一声干笑,香烟的烟雾从唇间袅袅升起。

     “……那么,能让我说两句吗?”

     石动这么一说,柴沼默默地点头。

     “首先,是关于您去梵贝庄的经过,之前也参加过几次‘周二会’吗?”

     “那天应该是第三次了吧,不光是瑞门先生的,当时我还参加了很多其他聚会。我也是个初出茅庐的人,不这样拉关系的话,就没有工作的活计来。”柴沼在玻璃烟灰缸里按熄变短的香烟。

     “那您是第一次见到野波先生吗?”

     “当然,应该说,在场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野波先生吧。瑞门先生自己好像也只见过两三次。”

     “然后,那天晚上,野波先生被杀了。”

     石动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条。

     “柴沼先生住在那个房间里?”

     “住在客房里。”柴沼又拿出一支烟,点上火。随着“咔嚓”一声,zippo打火机的盖子合上了。

     “有三间客房,是哪间?”

     “一定要回答的这么仔细吗?我记得是正中间那间。”

     “明白了。”

     石动在便条的一端写下:柴沼,中央的客房,确认。

     “您还记得发现野波先生尸体时的场景吗?”

     “我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柴沼朝天花板吐出一缕烟。

     “我听到惨叫和东西滚落的声音,就跑出了房间,大家好像也被吓到了,都跑到走廊上。我匆忙跑向二楼,往里走,发现二楼的人都聚集在露台上……”

     “不好意思。”石动打断柴沼的话。

     “我想确认一下,在二楼的是龙司郎先生,水城先生、鲇井先生和古田川小姐吧?”

     “是啊。”柴沼缓缓点头。

     “不好意思,请继续。”

     “我们全员走到露台上一看,发现有人倒在通往中庭的楼梯上。因为已经是晚上了,所以看不太清。瑞门先生的秘书仓多去拿手电筒,我们借着手电筒的光,下了楼梯……”

     柴沼的脸颊微微绷紧。

     “结果,野波先生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

     “明白了。”石动把便条收进口袋。

     “差不多了吧?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

     柴沼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很多人从通往地下的楼梯上到大厅来。那个覆面作家到底是谁呢?石动突然想到。

     最后,他决定从个人兴趣的角度提一个问题。

     “柴沼先生,您见过水城先生吧,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不喜欢那种人。”柴沼歪着嘴,立刻回答。“嗯,他确实很聪明,但很狂妄,还在人前抽烟……”

     柴沼恶狠狠地说着,手里还夹着一根没熄灭的香烟。烟鬼似乎很难原谅自己以外的烟鬼,石动在内心暗笑着。

     “百忙之中多有叨扰,非常感谢。”

     石动正要离去时,柴沼递过来一个手提包。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看了看手提包,里面是歌帝梵(Godiva)巧克力。金色的包装纸上夹着一张细长的纸片,“甜品”两个字下印着出版社的名字。

     “我不怎么喜欢吃甜食。”柴沼微微一笑。

     “谢谢你。”

     石东再次低下头,离开了那里。

     另一个男子代替石动走近了柴沼。

     “柴沼老师,我有话要跟你说……”回头一看,男人竟满面笑容地与柴沼说话。

     然而,柴沼一脸无聊,一言不发地应付着,无框眼镜下的眼眸浑浊不堪。


            【过去·3】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


     “我与野波先生是在和歌山县旅行时认识的,因为恰巧同宿一家旅馆,这才得此知己。”

     水城抽着卷烟,高声说道。

     “在纪州山的寺院中连续杀害五人的连续杀人案(作者注——请参照拙作《阿修罗寺事件》),由水城先生将它圆满解决了。”

     野波环视着众人的脸,强调道。

     遗憾的是,似乎没有人对杀人事件感兴趣。大家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在寺庙里杀人,葬礼也方便了吧。”

     藤寺不慌不忙地说出感想,水城摇了摇头。

     “不,实际上并非五起杀人事件都是谋杀……唉,说来话长,又无聊,还是算了吧。”他微笑着说道。

     在梵贝庄的客人中,对水城的故事感兴趣的恐怕只有田坞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去水城旁边,详细询问是如何解开连环杀人之谜的。

     不过,现在更在意的是河村与智子的对话。

     “还没游览过镰仓吗?”

     “嗯,我是坐早上的新干线来的。”

     “明天必须回去吗?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镰仓转转,我对镰仓相当熟悉。你看,镰仓有个摄影片场,我来过很多次,知道许多好吃的店。”

     智子被逼到沙发的最边上,身体僵硬,河村离智子很近。

     田坞偷偷看了看中谷的表情。

     中谷似乎也对河村粗鲁的行为感到愤怒,嘴唇微微颤抖着。他虽然很想制止,但又不能对初次见面的长辈破口大骂,看起来正在思考方略。

     田坞也看准了插嘴的时机,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在中谷之前斥责河村……

     而在里面,水城的个人独奏会还在继续着。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人们往往认为侦探擅长数学,这是为什么呢?”

     水城歪着头问道。

     但是,没有回答。

     龙司郎用观察珍奇动物的眼神,饶有兴趣地盯着开口的水城,藤寺默默的喝着红茶。至于柴沼,则是托着脸坐在桌旁,把头扭向一边。

     “可能是因为数学是逻辑思维的代表吧?”沉默片刻后,次子诚伸小声回答道。田坞第一次听到诚伸的声音,他的声音和外表一样温和。

     “原来如此,也许吧。”水城对他笑了笑,诚伸却没有与他对视,只是低头看着桌子的一端。

     “很遗憾,我完全不擅长数学,是个彻底的文科生。正因如此,我今天才拜托野波先生,让他带我来参加这个星期二的聚会,我非常想见见瑞门龙司郎先生。”

     “那真是万分荣幸,不管怎么说,罕见的客人是相当欢迎的。”

     龙司郎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这时,旁边的沙发上传来轻微的声响。

     田坞连忙回头一看,智子正从沙发上站起来。

     “对不起,我想近距离听听水城先生说了些什么。”

     智子向河村回绝后,快步走向餐桌。

     “我也对水城先生的话题很感兴趣。”田坞大声说着,跟在智子后面。

     往背后一看,剩下的河村和没能站起来的中谷都呆呆的坐在沙发上。

     (之后,这两个人会说些什么呢?)

     田坞觉得很可笑。

     视线回到前方,只见智子正弯下腰在水城耳边低语着什么。水城瞥了一眼沙发,用手指了指空蛋椅。智子在水城旁边坐下。

     因为座位已经坐满了,田坞决定站在智子身后。

     “是藤寺老师的学生吧?”水城指着智子和田坞。

     “嗯,她是古田川智子君,他是……”

     藤寺盯着田坞的脸,满眼迷茫。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田坞民辅,请多关照。”

     田坞无视藤寺,向水城打了个招呼。

     “彼此彼此,请多关照啦。”水城报以微笑。

     近距离一看,水城的五官鲜明而精致,虽然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但浓眉透露出坚强的意志。头发很长,几乎遮住了耳朵,不过,他似乎不太在乎服装,穿着夏季黑色毛衣与牛仔裤,很休闲。

     “我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会员,所以对水城先生的故事很感兴趣。”

     “推理小说?”

     水城挑了挑眉毛,说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推理小说?”

     “我最喜欢的是英美的本格推理。”

     “那作家的话?”

     “比如迪克森·卡尔。”

     “真是个奇特的人啊。”

     水城笑了起来,声音很明朗,似乎并没有带着讽刺的意味。

     (水城先生说的没错。)

     田坞心想。

     现在还喜欢看本格推理,就算被别人嘲笑也无话可说。在住着怪人的大宅子里,发生了血淋淋的惨剧,名侦探快刀斩乱麻地推理出犯人设下的诡计与异样的动机,这样的故事在当今已经过时了,大人都不爱读。

     不过,田坞爱着的是真正的本格推理,虽然有点过时、孩子气。被批评没有真实感时,他反驳说,这是虚构的有什么不好?日常生活与现实的意义是不同的,也有着非空想描绘就无法实现的现实。

     田坞喜欢这种虚构的现实,今后也会继续阅读吧。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也很喜欢卡尔,以前读过不少。”

     一边说着,水城一边把变短的香烟扔进烟灰缸。

     他立刻从小包里掏出香烟和火柴,用手指在皱巴巴的烟盒里摸索,好不容易掏出一根,打开了火柴盒。

     火柴盒里是空的。水城皱起鼻子,把火柴盒放在桌上。

     “要用吗?”柴沼递给他一个百元的打火机。

     “谢谢。”

     水城道了谢,却没有接过打火机,而是将手伸向柴沼。

     “对不起,我只用火柴来抽烟。”

     “有什么区别吗?”柴沼一脸不高兴的把打火机收进口袋。

     “第一口烟的味道不一样,打火机的火焰水蒸气很多……真是没办法,暂时先戒烟吧。”水城爽朗地笑着,龙司郎出声了。

     “既然客人都到齐了,那就先请您笑览我的些微藏书,然后再带您参观中庭吧。书库在二楼,从二楼下去就是中庭。”


                                        ***


     从里面那扇白色的门扉向回廊踏出一步,印象就完全改变了。

     墙壁由胶合板变为了混凝土,地板也由精致的拼合木板变为了纯白的亚麻油地毡。令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从人类居住的温暖房屋,突然迷失而入无机的工厂通道。

     回廊里一片黑暗。虽然是大白天,天花板上却亮着照明灯。覆盖着白色塑料的日光灯,将光线均匀地投射到墙壁与地板上。

     环境会影响人们的行为。起居室里和和气气谈笑风生的客人们,在龙司郎的带领下,默默地前进。就连一向善谈的水城也闭口不言,对回廊没有任何感想。

     大家沿着向右转的回廊继续走,左边一排黑色的门紧闭着,就连门也是保持沉默的。

     这时,田坞注意到了一件事。

     (这个回廊完全没有窗户。)

     是的,回廊的右侧只有一堵无表情的灰色墙壁,完全没有开口处,照明灯一直开着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外面的光根本进不了回廊。

     藤寺解释说:“建筑围绕着中庭而建。”这样的话,这堵墙的对面应该是中庭。但是为什么没有可以眺望中庭的窗户和门呢?为什么不上二楼,就无法下到中庭……

     从回廊向右拐两个弯,就能看到前方的楼梯。这是个裸露的混凝土楼梯,两侧设有圆柱状的金属扶手。

     抬头一看,倾斜的天花板上果然亮着日光灯。只是,楼梯的尽头开着一扇圆窗,初夏温和的阳光照射进来。田坞开始觉得自己好像被关在了白色回廊里,终于松了口气。

     二楼的回廊与一楼的一样,都是无机的白色。左侧墙上仅有几扇黑色的门,右侧同样没有窗户。

     龙司郎打开一扇黑色的门,招呼客人进来。


                                    ***

     书库虽然有与外面相通的窗户,但拉上了百叶窗,室内亮着日光灯。恐怕是为了不让阳光损坏收藏的稀观书而采取的措施罢。

     不过,地板上铺着浅绿色的地毯,墙壁虽然是胶合板,却浮现出令人亲切的木纹。龙司郎好像也在书库休息,出入口附近的空间里放着一张朴素的木制写字台和一张沙发床。虽说是最优先收藏书籍的房间,但与回廊相比,还是充满了生活气息。

     书库深处有一排看起来就很结实的木书架,高到能碰到天花板,间隔只够一个人勉强进出。

     书架上塞满了书籍。用金色文字写着书名的皮革书脊、用浅米色的纸装订的平装书脊。厚厚的红色书脊,大概是杂志的合订本。这些书似乎都有些年头了,金色的文字用手一碰就会消失,平装书的边缘已经开始松动。

     “请先从马拉梅相关的开始吧。”

     龙司郎走近书架,朝着藤寺招招手。继藤寺之后,智子与中谷也消失在书架之间。

     田坞正要追上去,却听见站在出入口附近的柴沼与河村小声交谈着什么。

     “先生,如果有新客人来了,一定得让他们见见书库。”河村惊讶地说。

     “那太过炫耀了。不过,这样的藏书也值得炫耀。”柴沼瞥了一眼书架。

     “先生就是喜欢纠集从众、听人吹捧。”这是一种嘲讽的说法。

     书架隐约那边传来龙司郎的声音,田坞慌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龙司郎在让人窒息的古书气息中,指着背后的文字,向藤寺他们说明。

     马拉梅翻译的爱伦坡的《乌鸦》(Le Corbeau),1875年限定二百四十部、《斯特凡·马拉梅诗集》,1887年限定四十七部、《牧神的午后》1876年初版限定一百九十五部、皮埃尔·路易斯(Pierre Louÿs)亲笔的《马拉梅诗集》……

     中谷瞪大眼睛,发出感叹。但,龙司郎指着的是一本小册子似的薄薄的书,在田坞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高价的稀观书。

     “啊嘞,这本书有那么厉害吗?”田坞悄悄问着智子。

     “皮埃尔·路易斯是法国作家,写过《比利蒂斯之歌》,你知道吗?”

     智子低语道,田坞默默摇了摇头。

     “路易斯打年轻时起就是马拉梅的狂热追随者,但当时马拉梅的诗集还没有出版。于是,路易斯去了巴黎的国立图书馆,抄写了杂志上刊登的马拉梅的每一首诗,写成了一本书。”

     田坞险些大声惊呼,慌忙用手捂住了嘴。

     智子点点头。“路易斯把亲笔写下的诗集带到‘周二会’上去给马拉梅看,马拉梅纠正了路易斯的抄写错误,并在上面签了名,所以那本书上还残留着马拉梅的笔迹。”

     “好厉害啊……”田坞的视线又回到书架上。

     (那么薄的一本书,到底花了多少钱?)

     藤寺问了龙司郎一个问题。

     “有没有《最新流行》(La Dernière Mode)?”

     “果然还是没有到手。”龙司郎苦笑着回答。

     “是吗?如果有的话,我一定要见一见……”藤寺一脸遗憾的盯着书架。

     “真是抱歉啊。”龙司郎似乎觉得自己引以为豪的藏书被人戳到痛处,语气变得冷淡。

     “但是,《最新流行》并没有那么重要,不过是吸引人的杂技罢了……喂,你!”突然大喊一声,龙司郎快步走了过来。

     田坞不由得缩了缩身子,但是,龙司郎愤怒的对象并不是田坞。

     在田坞身后,水城从书架上抽出书来读着,他把视线从书页上抬起。

     “要取出来的时候,请先说一声。”龙司郎表情僵硬地俯视着水城。

     “不好意思,这本书看上去很有意思。”水城毫不畏缩地将书放回书架。

     “瑞门先生关心的范围很广呢。法国文学以外的书也有很多,提奥多鲁斯的《青铜全书》、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志》(ヒストリア・ブランタルム)中的《药草志》(パルマコン)、曼尼里乌斯的《星辰谱》(アストロノミカ)、克特西亚斯谎话连篇的《波斯史》(ペルシカ)与《印度史》(インデイカ)、费尔米库斯·马特尔努斯臭名昭著的《占星术教则》(リプリ・マテシス,Libri Matheseos)、马尔西的《魔术》(Ars Magic/アルス・マギカ)、巴希尔·瓦伦丁的《十二把钥匙》(ツヴオウフ・シュリュツセル/zwölf schlüssel)……”

     水城像念咒一样悉数说出书名,盯着龙司郎的眼睛,微微一笑。

     “都说见藏书如见人,那么,这座书库就是龙司郎先生您的头脑吗?”

     “那是侦探的想法。”龙司郎似乎终于有了露出笑容的余裕。

     “参观书库就到此为止吧。”说完,龙司郎就向外走去。

     像影子一样跟随水城的鲇井走到龙司郎身边,低下了头,看来鲇井一直在为水城自由放荡的行为道歉。水城和田坞等人跟在龙司郎身后,回到书库的出入口。

     河村和柴沼靠在墙上,继续交谈着。一看到龙司郎的身影出现,就立刻闭上了嘴。

     野波就像龙司郎说的那样,既不是文学爱好者,也不是爱书之人,一个人无聊的站在窗边。


【皮埃尔·路易斯】:受马拉梅提携的后辈,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梅“周二会”的参与者之一。

【提奥多鲁斯的青铜全书】:テオドルスの『青銅全書」(カルケオテイコン),可能是指萨摩斯岛的提奥多鲁斯,或者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具体的恕在下能力薄弱,实在无法查证。

【马尔西的《魔术》】:マルシの「魔術」(アルス・マギカ),只能找到某个TRPG规则和我的世界模组,很明显不是殊能将之所指……

【最新流行】:ラ・デルニエール・モード/La Dernière Mode,斯特凡·马拉梅创办的杂志。




           【现在·4】二零零一年七月十日


     穿过JR镰仓站的检票口,灼热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照了过来。

     石动一边用毛巾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恨恨地仰望着天空。天空中飘着几处薄云,偶尔遮住阳光,却没有半分要下雨的迹象。

     日本列岛依旧持续着不同寻常的酷暑,而且不是梅雨季的那种闷热,而是太阳在空中熠熠生辉的盛夏酷暑。只有气象厅还在主张梅雨没有结束,一滴雨也没有下,照这样下去,也许不久就会有人担忧缺水。

     石动本来也想坐着空调好的车来,但镰仓道路狭窄、错综复杂,他没有自信能顺利到达第一次到的地方。况且,二手本田爱车也开始有了磨损,如果开着空调跑长途的话,可能会过热。

     镰仓站就像一栋雅致的别墅,站前是环形交叉口,停着几辆巴士的旁边,黑色出租车并排停着等待客人。

     石动一边挥手一边靠近,领头的出租车打开了车门。一坐进后座,车内的凉爽就让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去哪里?”四五十岁左右的司机面朝前方问道。

     “请去净明寺。”

     “是想要去寺庙吗?”

     司机所说的‘寺庙’,是镰仓五山之一稻荷山上的净妙寺。街名也来自于这座寺院,但照抄不太合适,于是就改了一个字,叫做净明寺。

     “不,我想去梵贝庄。”

     “啊,是瑞门先生家。那里的路很窄,只能开到宅子前面一段,可以吗?”

     “没问题。”

     司机微微点头,踩下油门。出了镰仓站前的环形交叉口,出租车沿着若宫大路北上。

     驶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了红色的鸟居与白色的狛犬,这是通往鹤冈八幡宫的参道入口。

     六车线左右的宽阔车道从这里被分割成两半。马路中央,夹在行道树中间的泥土参道笔直延伸着。土特产店和餐厅的招牌很显眼,步道上停着面向观光客们的人力车。

     行道树对面的参道上,几顶黄色的帽子时隐时现,是参加远足或社会实践课(社会科の見学)的小学生团体吧。

     这么说来,小学时候我也远足来过鹤冈八幡宫啊,石动想着。

     穿过三之鸟居,向太鼓桥两侧的源平池扔了石头,被带队老师臭骂一顿。扔到了哪边的池子来着?与各自的旗帜相配合,开着红色莲花的是平家池,白色莲花的是源氏池。但是,现在两个池子里的莲花红白相间,分不清谁是谁了。

     说起石动还是小学生的时候,那已经是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了。记得是夏天的远足,但并不觉得热。不知是因为记忆模糊,还是小时候的体力比现在强,又或者是因为全球变暖的影响,夏天一年比一年热了。不管怎么说,石动有点同情现代的小学生。在酷暑中走到鹤冈八幡宫,如果换成石动,他可不敢。站在陡峭的石阶上,他一定会感到头晕目眩的。

     泥土参道断开后,鹤冈八幡宫正面的入口、三之鸟居的身影出现了。高到令人仰视的漆红鸟居前是交叉口,横竖斜地画着人行步道。等红灯的时候,一辆大型观光巴士从眼前驶过,进了停车场。

     出租车在交叉口右转,路突然变窄了,对面的车从旁边开过,看来没有开车来是正确的。

     出租车进入金沢街后,眼见的风景渐渐变为绿色。

     看来这一带是高级住宅区,白墙飘窗,道路的左手边建着这样一排漂亮的房子。院子里花草繁茂,比两层楼楼顶还高的树木也并不稀奇。

     道路右手边流淌着小河,是滑川。河滩上果然也树木密生,绿油油的叶子一直长到护栏上方。

     房屋的另一边,滑川的另一边,都是绿色覆满的群山。

     坡道越来越陡,越来越窄,左手边是高耸的石垣。

     这是《梵贝庄事件》所描绘的情景。

     不久,车停了下来。

     “车只能开到这里。”四五十岁左右的司机转头看着石动。“对不起,能在这下车吗?梵贝庄的入口就在那里。”

     这又和《梵贝庄事件》中的司机台词一模一样。莫非是同一个人?

     石动盯着司机的脸,现在褪色成白发,十四年前或许还是“斑白头”吧……

     不用看司机手指的方向,石动就能知道“像是要切入石垣一样,有一条倾斜的道路”。

     石动觉得这种氛围很奇妙,仿佛自己迷失流连于鲇井郁介的小说中。

     怎么可能呢。石动连忙对自己说,镰仓的出租车司机载着客人到梵贝庄时,说过同样的话。就算这个司机十四年前确实载过田坞民辅他们,那也不过是偶然罢了。

     向一脸惊讶的司机付了钱,石动下了出租车。

     柏油路与水泥路斜坡都干巴巴的。外面的空气热的要命,让人窒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蝉鸣,没有增加什么风情,只是刺耳而已。

     正如《梵贝庄事件》写的那样,斜坡的前方有停车场和正门。

     不过,停车位是空的,拱形大门的涂装剥落,泛着红锈。双手握住红黑斑驳的门,传来了粗糙的触感。当用力推门,终于将它打开时,他的手心已被染成了红色。

     石动拍拍手掌,走进了梵贝庄。

     石板小路被三角形和六边形的铺路石分割,就像埃舍尔的版画一样。只是,好像几乎没有修整过,杂草从铺路石的缝隙间长了出来。

     沿着小路排列着巨大的金属壶,又如《梵贝庄事件》所述,表面浮雕有人面。让作品中的田坞民辅感到不安的“奇怪的人面”,在石动看来反而显得滑稽。感觉大魔王会“我被召唤啦桀桀桀桀”然后飞出来。

     现在的梵贝庄主,似乎对打理庭院并不关心。小路两旁杂草丛生,都长到了膝盖,雨后的壶又黑又脏。

     不久,小路前方的树林间,出现了梵贝庄。

     外表和《梵贝庄事件》连载第一回刊登的立面图一模一样,石动内心并没有什么感慨。反而觉得建筑物比想象中还要普通,有点扫兴。

     在本格推理小说中登场的宅邸、公馆,建筑整体都是倾斜的,不知为何还配有水车,还有很多更奇特的东西。不,即使在现实的建筑物中,奇怪的设计也很常见,比如必须穿过一条暴露在外的走廊才能到达另一个房间,连一根支柱也没有的宽敞、突出的阳台。与此相比,梵贝庄看上去就像是极为普通的独栋别墅。

     走近玄关,旁边的墙上挂着壁龛和铅灰色的金属板,壁龛的底部堆满了树叶和沙子。

     “Maison de pytx,nul ptyx,aboli bibelot d'inanité sonore……”(メゾン・ド・プティクス、ニュル・プティクス、アポリ・ビブロ・ディナニテ・ソノル)

     石动在口中小声嘀咕道。

     话虽如此,但只是把《梵贝庄事件》中提到的注音假名念成片假名而已,法国人大概听不懂吧。“你最好多练习一下鼻浊音,先生(ムッシュー)。”这样的忠告最终还是落空了。

     按门铃之前,石动决定绕梵贝庄转一圈,因为想看看《梵贝庄事件》中没有描写到的部分。

     绕到后面,有个晾衣台,上面晾着折成两半的被子。连日晴空万里,想必被子也干的很好吧。果然只有晾衣台周边除去了杂草,四方形的地面上仅有一个壶孤零零地立着。

     来到梵贝庄第一次看到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石洞松了口气。不管是多么奇妙的馆邸,都要洗衣服,再把它们晾干。

     还有另一个充满生活感的场景。可能是正在做午饭吧,厨房的窗户上能看到人影在晃动。

     石动迅速确认了浴室的窗户与通往厨房的侧门,趁着没人发现,回到了玄关。

     在《梵贝庄事件》中,田坞民辅等人来访,迎接他们的是秘书仓多辰则。但是,仓多不可能现在还在梵贝庄。那么,迎接石动的,到底会是谁呢……

     厚重的木门打开的瞬间,石动不由得呆住了。

     站在门后的是一位干瘪的老人。上身是运动衫,下身是运动裤,两条胳膊纤弱的一只手都能轻易抓住,扶住门的右手微微颤抖。

     雪白的头发乱蓬蓬的,有的地方已经斑秃,可以看到下面粉红色的皮肤。脸颊凹陷,只有深陷的一双眼睛格外显眼,脸上浮现出紫色的老人斑。

     深陷的双眼紧盯着石动。但是,老人的表情很呆滞,没有要跟石动说话的意思,只是盯着石动的脸。石动也说不出话来。

     “不好意思。”

     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性从通往起居室的门里走了出来。

     “来,到这边来……”

     中年女性扶着老人的肩膀,把他带回了屋里。老人仍旧一声不吭,顺从地进了玄关。

     这时,石动发现老人光着脚。

     中年女性回来了,石动回过神来。

     “初次见面,我是来取材的石动,今天请多多关照。”说完,他低下了头。

     抬起头时,看见老人正从门后往这边瞧着。

     “什么取材?”

     中年女性一脸困惑的问道。

     “嗯,您有没有收到采访委托信?”

     “对不起,家里现在没有人。我是通勤家政助手,什么都没听说。”中年女性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不知是殿田的联络出了错,还是石动搞错了采访的日期,总之弄错了取材日。如果家里没有家人的话,就不能随便进入梵贝庄。

     不,真的没有家人吗?

     石动偷偷瞥了一眼门后的老人。

     “刚才的就是这位先生吗?”

     “嗯,就是这位爷爷。”

     “是龙司郎先生吗?”半信半疑地反问,石动的声音还是有些动摇。

     中年女性歪着头说:“确实。我啊,总是叫他小龙……他已经完全痴呆了,变回了小孩子。”

     那个老态龙钟的男人,就是绰号为“魔王”的瑞门龙司郎吗?

     石动再次看向那个老人。老人——现在的龙司郎,完全没有了《梵贝庄事件》中描写的威严,甚至觉得他面对石动的视线有些战战兢兢。

     “因为情况就是这样,所以今天能请您先回去吗?”中年女性抱歉地说。

     “是啊,那么……”石动从包里掏出装有采访委托信的茶色信封,把名片递给了中年女性。

     “以防万一,我把委托信在这里放下,请交给家里的人。”

     “明白了。”

     中年女性把信放在橱柜上,橱柜里没有一对立着的蜡烛,马蒂斯的复制画也被取下了。

     “失礼了。”

     石动行了一礼,离开梵贝庄。走出玄关时,蓦然回首,龙司郎仍呆滞地凝视着石动的背影。


            【过去·4】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


     环绕二层的白色回廊尽头是一扇镶着玻璃窗的金属门,外面是个露台。

     一走到露台,田坞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梵贝庄内部,特别是无机的回廊里时,一种被封闭的强烈感觉紧紧压迫着,甚至让人感到呼吸困难。久违的沐浴在阳光下,微风吹拂着脸颊,感觉身体终于恢复了生气。

     栏杆的对面是前院。通往玄关的石板小路,简直就像是地图的分界线。正门和下面的坡道,隐没在樫林中,无法看见。

     田坞回头望向中庭。

     一段相当陡的水泥阶梯,尽头是中庭。满目覆盖着翠绿的草坪,修剪成圆锥形的植木与壶呈左右对称在周围分布着。

     位于对称点中心位置的,是石制的圆形泉水,里面充满了透明的水液。

     泉水边缘的三面设有台座,立着青铜雕像。

     其中的两座,从远处并不能看清楚,但有一座清晰可辨。

     (是大象……)

     而且,不是一般的大象。是金色的大象,它微微弯曲的后背闪烁着光。

     三个男人正在泉水前装配躺椅与圆桌。田坞他们参观车库的时候,仓多、笃典和诚伸正在准备茶会。

     田坞看向露台的一隅,水泥地上散落着防水罩与粗绳子,墙边堆着折叠起来的躺椅。

     也就是说,仓多他们在陡峭的楼梯上爬上爬下,搬着躺椅。茶会必不可少的零嘴与红茶都来自一层的食堂,把餐具和茶壶放在托盘上,绕着一楼的回廊,爬楼梯,穿过二楼的回廊,来到露台,下楼梯……

     (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功夫呢?在一楼建一个通往中庭的出入口不就行了吗……)

     “我们走吧。”龙司郎对客人们说道,打头阵走下楼梯。

     “不上二楼,就无法下到中庭吗?”跟在后面的水城朝着龙司郎的背影说道。

     “除了通往露台的楼梯外,没有通向中庭的出入口,连靠中庭的墙壁上都没有窗户,真是与众不同的设计。”

     “这栋宅子很有意思吧?”龙司郎淡淡应答道,没有作更多的说明,也没有回头看水城。

     客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下楼梯,楼梯没有扶手,一侧切落直入地面,所以大家都贴着墙壁走。野波等人用手扶着墙壁,一边用脚尖探着下一阶台阶,一边提心吊胆的前进着。慢悠悠走在台阶正中央的,只有龙司郎和水城。从坚硬的水泥台阶下到中庭,草坪的触感让人顿觉舒适。

     笃典不情不愿、诚伸则兴冲冲地摆好了躺椅。仓多把盛满茶杯与苏打饼干的钵放在圆桌上。另一边的圆形泉水蓄满了水,一直摩擦着灰褐色的缘石。中庭四面墙壁环绕,风很微弱,水面上泛不起一丝涟漪。平坦的水面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蓝天。

     三面台座上的青铜雕像,连细节之处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金色的大象似乎是模仿着饮用泉水的姿态,它的前脚踩在泉水的缘石上,长长的鼻子紧挨着水面。连丰满的肌肉都铸造得如此逼真,表面镀的金倒显得不相称了。

     接着是三条狗。不,毛很长,眼睛上翘,应该不是狗,而是狼。三匹狼彼此依偎,鼻尖贴近水面。它们的舌头伸的很长,大概也在饮用泉水吧。狼们并没有被施以俗气的镀金。

     而最后……

     田坞凝神细看,终于辨认出那是座少女的雕像。少女穿着朴素的束腰上衣,站立着,上半身向前方深深弯下。她的长发像瀑布般垂下,摊在台座上,伸出的右手握着的似乎是一束水仙花。

     从露台眺望时,看不出是什么雕像也不无道理。少女的姿势很不自然,即使如此靠近,乍一看,也只是团成一团的青铜。

     如果想描绘一位少女用手折下水边的水仙,只要让她弯曲膝盖,采取前屈的姿势就可以了,为什么腿要站直,腰要弯曲呢?

     垂下的长发间,可以看见少女的侧颜。

     田坞的心跳加速了。

     (就是那张肖像画上的少女。)

     手握水仙的少女雕像,其面容与起居室的肖像画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击金属的沉重声音。

     回头一看,水城正用拳头叩着人面壶。

     水城似乎注意到了院里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自己,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

     “Vaso,也就是化妆壶。Vaso(化妆壶)、喷泉、修剪装饰(装饰刈込/Topiary)、三匹狼的雕像,还有女身柱像(Cariatide),完全是意大利风格的庭院,但这么一想,那大象是不是太格格不入了?”

     说完,他指着金色的大象。

     “各位请坐吧,茶与点心随意。”

     龙司郎无视了水城的提问,对客人们告知道。

     水城不满地鼓起脸颊,一屁股坐在躺椅上。

     “那个,水城先生?”

     准备完毕茶会的诚伸走到水城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什么事?”水城转过脸来。

     “请用这个。”

     说着,诚伸递过来一盒朱红色的火柴。

     “你抽烟吗?”

     突然,水城这样问道。

     “并不。”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这盒火柴还很新,你也没有我身上那种臭味。”

     水城风趣地窃笑着。

     “不抽烟的人怎么会有火柴呢?”

     “因为设计很漂亮。”诚伸小声说道。

     “原来如此……谢谢你,帮大忙了。”水城向诚伸道谢后,从小包里取出香烟,迅速点燃一根。

     “藤寺老师……”田坞在藤寺耳边低语道,藤寺停下了坐到躺椅上的动作。

     “怎么了?嗯……你叫什么来着?”

     “我是田坞。”

     田坞在内心叹了口气。

     “别这样半弓着腰,坐下吧。”

     藤寺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就是那座青铜少女……”

     田坞把躺椅拉到藤寺身边坐下,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边小声问道。

     “她的脸和那张起居室里的肖像画上的女孩一样。”

     “啊,那是咏子,瑞门老师的女儿。”藤寺瞥了一眼少女像。

     “真可怜呐,她五年前就去世了。那是八二年的八月,马上就要满五年了。”

     “死了?”

     “咏子才八岁,就因为事故溺水身亡了。又是老来得的独生女,瑞门老师视她为掌上明珠,所以她去世时瑞门老师变得憔悴万分。从大学辞职,建立梵贝庄也是同一时期。与世隔绝,过上了隐士一般的生活,咏子的死也有很大的影响罢。”

     藤寺的表情变得灰暗阴沉。

     “嗯,如果只是过隐居生活的话还好。但后来,太太发生了一件事情……”

     “您说的太太,不会是指円夫人吧?”

     田坞想起在起居室里发生的事情。从龙司郎的口中漏出円这个名字的时候,起居室的空气都冻结了一瞬……

     “是啊。不过,我可以说吗?”藤寺似乎十分担心,眼神四处张望着周围。

     “请告诉我。”

     田坞认真的语气让藤寺勉为其难地开了口。

     “说到底,这只是个传闻,你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去听吧……瑞门老师认定咏子的死是円夫人的错。他说,如果円夫人有好好守护咏子的话,她就不会溺死了。就这样,在咏子死后,每天都在责备她,可怜的是,没过多久,円夫人就精神失常了。”

     藤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瑞门老师就是以此为由和円夫人离婚的,离婚调停的时候,似乎和那个叫野波的律师有关。结果,円夫人与瑞门老师告别,就此回到老家疗养。但是,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始终没有好转,最终自杀身亡。”

     “自杀了吗?”

     “嗯,咏子死后过了一年,七月中旬,她从河边跃入水中自杀了。”

     “不是的。”

     背后突然传来人的说话声,田坞和藤寺吃了一惊,同时回头。

     “不是的。”仓多拿着茶壶,又小声嘀咕了一遍。

     “円大人不是自杀,她是看到了咏子大人溺水的样子,这才跳入河中。这次一定能救到咏子大人,一定要救她,这么想着……”

     仓多抱着茶壶,视线茫然地望着。

     视线的前方,浮现的是少女的雕像。

     仓多眨了两三下眼睛,看向两人,低下头,脸上浮现出微笑。

     “还需要红茶吗?”

     田坞和藤寺默默摇了摇头。

     仓多默默行了一礼,离开了,准备给下一位客人倒红茶。


         【现在·5】二零零一年七月十二日


     殿田送来的传真上写着“瑞门笃典氏取材,七月十日午后二时,于·梵贝庄”。小心翼翼地在十日下划了条线。

     打去电话抗议自己冒着酷暑白跑了一趟镰仓,殿田却回答说:“我肯定是约的十日二时。”

     “是瑞门先生搞错了吧,真是个敷衍了事的家伙。好了,我下次也会仔细确认的,请饶了我吧。过几天我会通知你日期,那就拜托你了。”

     殿田说完就挂了电话,可是过了两天还是没有联络。

     那么,“敷衍了事的家伙”到底是谁呢?未知的瑞门笃典氏似乎更值得信赖。梵贝庄那件事一定是殿田的联络失误,石动想着。

     也不好再打电话给他,所以石动决定先不管他。如果不用离开事务所,那再好不过了。毕竟才七月份,关东甲信越地区就已经出梅(梅雨明けし),今天的最高气温要超过三十五度。

     于是,石动决定整天窝在事务所里,重读《梵贝庄事件》。

     旧空调发出痛苦的声响,吹着风。虽说算不上冷风,但还是比外面凉快多了。头顶上,安东尼奥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睡午觉。

     石动把《梵贝庄事件》的复印件摊在桌子上,认真地读了起来。

     第一次通读时,在在意的部分贴上了便笺。起初只是细小的挫折,打个比方来说,只是一颗阻碍思考的小石子大小的疙瘩,但在依次挑选有便笺的地方阅读时,就会变成真正的违和感,自己就能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虽然,还未能完全掌握这种违和感的核心……

     有人敲门的声音传来。

     石动把脸从一叠复印件中抬起,看见磨砂玻璃的另一面有个人影。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比刚才更粗暴。

     “好,好,我这就出来。”

     石动在门被砸坏前喊了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到底是谁呢?如果是殿田的话,应该会用电话或传真进行联系。在这种超级炎热之夏日特意来访,石动并不觉得他有这种工作热情。

     打开门一看,站着一个戴墨镜的男人。

     “你就是石动戏作先生吗?”男人盯着石动。

     石动就像坏掉的人偶那样连连点头。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突然登场,吓得他说不出话来。

     “突然打搅,不好意思,我……”

     没有特意报上名字的必要,石动很了解这个男人。

     因为这张脸在他心爱之书的作者近照里见过了很多次。

     “……我是鲇井郁介,可以进去吗?”

     “啊,好的。请……请坐那边。”

     石动把鲇井请进室内,让他坐在最上等的椅子上,然后抬头看了看吊床。

     吊床已经空了。

     “请客人喝茶吧。”已经站在地板上的安东尼奥说着,向走廊走去。

     传来一声嘶哑的呻吟。回头一看,鲇井正靠坐在椅子上,想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

     束在脑后的长发、戴着的太阳帽与墨镜是鲇井郁介的标志。曾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传闻:在街上被粉丝搭讪时,他要束起头发,戴上墨镜,然后才答应签名。的确,记得杂志上还披露过他引以为傲的墨镜系列。

     今天戴的墨镜是浅橙色的,和《空穗邸事件》作者近照时戴的是同一款。

     这样近距离一看,真的很像《空穗邸事件》的作者近照。不,坐在眼前的确实是鲇井郁介本人没错,但“很像”这种印象却无法抹去。因为两人在细节上有几处不同,首先,呈锐角的尖下巴上长着胡茬,梳的整齐的长发中夹杂着白发。

     《空穗邸事件》是十年前出版的,现在最后一本著作《阿修罗寺事件》也是八年前出版的,所以比作者近照要老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么说来,鲇井郁介今年应该四十一岁了……

     鲇井终于向硬靠垫屈服了,停下挪动屁股,抬头看着石动的脸。

     “……那么,您有什么事吗?”

     石动在鲇井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问道。

     “你觉得我是来进行侦探委托的吗?明明清楚还装作糊涂,名侦探石动戏作君。”

     鲇井盯着石动说道,“名侦探”这个词带着强烈的讽刺意味。

     “是关于梵贝庄事件的重新调查吧?”石动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不擅长应对这种麻烦。

     “我只是受殿田先生委托调查,关于这件事的一切责任都由殿田先生承担。所以,如果你想提起著作权的诉讼,请告诉殿田先生,而不是我。”

     “我当然是这么跟殿田说的,可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什么‘如果是剽窃或者擅自引用老师的著作还好说,但重新调查现实生活中的杀人事件,不可能构成著作权侵犯吧?如果您想告的话就去告好了,但在那之前最好找律师商量一下’,就是这样!”

     鲇井一脸愤怒的样子摇了摇头。“三流出版社的人,还这么狂妄……”

     安东尼奥无声地走近,放下咖啡杯。暴跳如雷的鲇井,连道谢的余裕都没留出来。

     “那您为什么要来见我呢?”

     石动尽量不刺激鲇井,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为了让你放弃重新调查。”鲇井认真地盯着他。

     石洞沉思片刻,平静地答道。

     “如果是在开始调查之前,我完全可以按老师您说的那样收手,但我现在对这个案子也开始感兴趣了,想要详细调查一下。”

     “你是说名侦探的热血沸腾吗,哈?”

     鲇井又用讽刺的语气说完,向前探出身子,让椅子的弹簧作响。

     “你知道殿田在打什么算盘吗?”

     “在调查的基础上,对梵贝庄事件进行再构成吧?想要在老师您的《梵贝庄事件》完成之前,将水城优臣的侦探故事成书……”

     “不仅如此,他认为水城先生的推理是错误的。想要详细调查事件,指摘其中错误,写出一本水城优臣根本不是名侦探的书。”

     鲇井咬紧下唇,说道:“不可能有那种事!不过,那家伙似乎打算出版一本揭露书,哪怕是编造出来的,也要让水城优臣的名声一落千丈。而你打算帮他做这种肮脏的工作吗?你是那种就算自甘腐朽也要以名侦探为名的人吗?”

     石动顿时愕然。但,并不是因为鲇井的话。而是因对鲇井的话毫不惊讶的自己而感到惊讶。

     水城优臣的推理错了……这时,石动才意识到,这才是他对《梵贝庄事件》感到违和感的真正原因。

     同时,石动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石动是那种只想纯粹享受作品世界的读者,所以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几乎没有意识到作者的存在。读郁介的作品时也是如此。首先,石动戏作是水城优臣的粉丝,而鲇井郁介也只不过是众多登场人物中的一个,一直待在水城旁边的不起眼青年而已。

     即便如此,作者鲇井郁介的身影仍存在于他脑海的某个角落。一边为水城优臣的活跃表现而兴奋,一边突然意识到这不过是个故事,纯粹是虚构的,于是又感到寂寞。每当这种时候,他都感觉在他敬爱的水城优臣身后,仿佛有着一位操纵着线的作者——鲇井郁介的身姿。

     但是,在知道水城优臣实际存在、会见了事件相关人士、访问了事件发生地梵贝庄的现在,这个构图发生了反转。

     在石动眼前,作者鲇井郁介的身后,水城优臣的身姿宛如亡灵般浮现。长发飘飘,烟不离手,喜欢以玩笑的方式开口的瘦身男子。他的容貌,尚且看不清楚。

     我的推理错了?表情模糊的水城吐出紫烟,微微一笑。真有意思,石动君,我很期待你的推理。

     然后,用手背的方向对着他,夹在手指间的香烟直直递了过来。这是约定的姿势。

     “……你有在听吗?”

     鲇井厉声问道。

     “嗯,我在听。不好意思,可能是因为天太热了吧,我发了下呆。”

     石动又看向鲇井。

     “我没听说要写揭露书,所以我明天会去找殿田先生,请他解释一下。听了他的话,再决定是否取消重新调查。这样怎么样?”

     “殿田解释得了吗?”鲇井冷笑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那个,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石动出声道,正要离开的鲇井回过头来。

     “什么?”

     “十六年前,鲇井先生住在梵贝庄的时候,睡在哪个房间?”

     “二层的书库,客人有很多,客房都住满了。”

     “二层有两个书库,是哪个?”

     “前面的书库。”

     “也就是说,古田川智子小姐睡在最里面的书库,也就是靠近露台的书库,因为作品中古田川小姐证言道‘听到惨叫声就在附近’,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名侦探的血液还在沸腾呢。”

     鲇井墨镜之后的目光炯炯。“我建议你明天去见殿田,好好考虑一下。”

     说完,鲇井就离开了。


         【过去·5】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


     “那么,我想和瑞门老师谈谈。”藤寺对田坞这么说着,站了起来。

     中庭一共备了三张圆桌。藤寺朝着的左前方的桌子前,龙司郎放松地靠在铺着布的躺椅上,水城、智子与中谷三人同席。

     田坞也想坐到他们中去,但藤寺坐上了最后一张躺椅,已经坐满了。

     (反正我也不会参与到法国文学的话题中去吧。)

     田坞这么说服着自己。智子离开了中谷,坐在了水城旁边,这是唯一的安慰。

     右前方的桌子前坐着河村、野波、笃典、诚伸四人。河村和野波谈论的似乎是政治话题,“经世会”、“竹下派”等字眼不时传来。不知是有些兴趣,还是为了待客,笃典不时插嘴。弟弟诚伸一言不发,静静地喝着红茶。

     田坞也对政治毫无兴趣,正当他把视线重新投回龙司郎所在的桌子时,鲇井走了过来。

     鲇井抓住藤寺刚才坐过的椅子的椅背,拉开田坞一大截,坐了下来。虽然同席,但似乎并没有与田坞谈笑的心情。他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田坞,一直盯着水城的侧颜。

     (真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

     看着鲇井束起的头发,田坞这么想着。

     自打来到梵贝庄,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过,大概是他对“周二会”本身不感兴趣,只是因为水城要出席,所以陪同着来的吧。

     鲇井一动也不动,全神贯注,不漏听水城说的话。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柴沼拿着陶瓷烟灰缸站在那里。

     在田坞回答之前,柴沼就在躺椅上坐下,把烟灰缸放在桌上。接着从上衣口袋掏出烟,用打火机点着。

     “似乎买到了特等席啊。”

     柴沼吐出一口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是什么意思?)

     田坞感到讶异,坐在龙司郎旁边的水城不更像特等席吗?

     大概是因为坐在圆形的泉水旁边吧。但是,中庭几乎没有风,所以也感受不到掠过水面的凉爽微风。

     没有风是因为四面环绕的墙壁,放眼望去,没有窗户的水泥墙壁高高耸立,甚至有种仿佛身处牢狱的压迫感。田坞再次联想到梵贝庄神秘的设计。

     围着龙司郎的客人们似乎也谈到了梵贝庄的话题,传来了水城的说话声。

     “从中庭看,四面的墙壁很壮观,看起来就像中世纪的城墙一样。那么,这里应该是龙司郎先生王国的领土吧?”

     龙司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引用了诗中一节:

                          我的王国 乃一片宽大的黄褐兽皮

                                      身着此皮之狮 我亲手戮之

                                               但它凶暴的魂灵依旧

                              携扬死亡的血香 守着我的牧群


     “瓦莱里的《塞米勒米斯之歌》。”龙司郎补充道。

     “我反倒想到了内瓦尔的《黄金诗篇》。”水城同样引用了诗句。     


                  恐惧着,那盲墙之中,窥视你的目光


     “水城先生真有教养。‘Crains dans le mur aveugle un regard qui t'épie’……”

     “连法语也能说得出来吗?”

     “很遗憾,我只是在大学学过而已,连être(存在)的用法都已经忘记了。”水城耸了耸肩。

     “不用法语读,是不会懂马拉梅的诗的。”龙司郎用责难的语气说道。

     田坞旁的柴沼不快地哼了一声。

     “确实,不管是铃木信太郎翻译的,还是西胁顺三郎翻译的,都完全不明白马拉梅的诗里写了些什么。”

     水城仍面无愠色,面带微笑地说道:“但是,用法语读不也一样吗?我不认为所有法国人都能理解那首晦涩的诗。”

     “当然,大多数人都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他在当高校英语老师的时候,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是个会写奇怪诗句的怪人,校长还为此警告过他。”

     龙司郎放声大笑道。

     “但是,诗的意味内容并不是全部。除此之外,还有韵律和脚韵。而且,在读马拉梅时,这些要素是不可缺少的。因为马拉梅非常重视脚韵。例如,有这样一首诗——”


                                                         被埋没的神殿 

                                 泥泞与红玉在涎水中垂落于

                                         地下下水道的墓穴之口 

                                                 鼻面好似烈火灼灼

                                                 吼声声声凶暴恶极 

                                                     某位犬头蛮神的

                             异形偶像带着愤恨吠叫的身姿


     “这是一首名为《夏尔·波德莱尔之墓》(The Tomb of Charles Baudelaire)的诗,是为了悼念波德莱尔所作,‘红玉’是红宝石,‘犬头蛮神’则指阿努比斯。像这样翻译成日语来读,确实难以理解。铃木信太郎的译文,因为努力保留了法语的语法,所以意思更难理解。”

     龙司郎暗示了对伟大前辈的批判。

     “但是,如果去读原文的话,都是明明白白的,rubis与anubis是押韵的。不仅音韵相同,-ubis的词尾在视觉上也一致。真是了不起的技艺啊。”

     智子和中谷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司郎。藤寺啃着大钵里的饼干,但似乎也侧耳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最能体现马拉梅对脚韵偏爱的,是有名的ptyx之十四行诗。”

     龙司郎继续讲解着。

     “这首诗就是这座宅邸名称的由来。”一边回答,水城一边环视着盲墙。

     “是的。”

     龙司郎的视线突然转向智子和中谷。

     两人似乎被吓了一跳,智子的后背紧绷着。

     “既然参加了周二会,两位应该都对马拉梅很感兴趣吧?能不能为水城先生解释一下pytx的来历?”

     藤寺的脸上闪过厌烦的表情。

     “口头试验开始啦,开始啦。”

     柴沼喃喃道。

     田坞扭过脸来,柴沼的声音更小了。

     “话虽如此,但并不是考验学生们的能力,而是要考验藤寺先生,想看看他自己有没有好好教学生。”

     柴沼皱起眉头说道。

     “学术圈真是个讨厌的世界。”他撂下这么一句话。

     智子和中谷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智子开始向水城说明。

     “被称为pytx的十四行诗(ソネ),是马拉梅的无题之诗。原本的标题是‘Sonnetallégorique de lui-même’,意思是‘寓意其自身的十四行诗’。但最终,马拉梅以无题之诗将它完成。”

     “发音很不错。”

     龙司郎闭着眼睛听着,小声说道。

     “我没要求你背,我来替你说吧。”

(注:以下诗句较之原诗在顺序上有很大变动,推测是翻译者或殊能将之有意为之)

                          她纯洁的指甲将缟玛瑙高高揭起

      苦恼呵,如此深夜,护持着神圣火炬的人啊

              将那每每暮夜被不死鸟烧却的梦境捧起

                 梦境啊 空虚的房间,华丽的壁橱之上


          容纳骨灰的壶,却无内容之物,亦无梵贝

                 徒留这殷殷作响的空虚 废物与古董呵

              (因为房间的主人是抱着这虚无自傲的

    唯一品格 往三途河 做汲引泪水之行的人啊)


                          但,北面打开的窗户近旁,恐怕

              火焰正向水精尼克斯(ニックス)袭伐

          独角兽的雕刻上涂镀的黄金正闪烁着苦恼


          镜中的尼克斯啊,那赤裸的身姿气若游丝

             纵使 忘却于镜中边缘的牢笼中,不久呵

                     光灿七星的七重奏 定然要现于眼前


     “意思确实难以理解,但诗句很美。”

     龙司郎睁开双眼,环视众人。

     “诗不就是这样吗?用铃木信太郎的翻译来读马拉梅的意义就在于此……这是一种带有愧疚的快乐,正如饮酒、吸烟,与夜晚的秘事一样……”

     他一脸陶醉地自语,然后面向智子,带着微笑说道。

     “小姐,请继续吧。”

     “啊,是的。”

     智子轻呷一口红茶,继续说明。

     “就像瑞门先生说的,这首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由脚韵构成的。-ix的脚韵。缟玛瑙(オニクス)、不死鸟(フエニクス)、三途河(ステイクス)、水之精(ニックス)、定然(フイクス)……”

     智子过于紧张,喉咙干得不得了,声音开始沙哑,于是又拿起茶杯喝了口。

     “……还有pytx的问题。马拉梅自己说这是一个无意义的词,是为了完成-ix的脚韵而创造出来的词……在写给欧仁·勒费布尔(Eugène Lefébure)的书信中,他这样写道‘藉由脚韵的魔法创造了这个单词’ 。”

     “是怎么把没有意义的词翻译成‘梵贝’的呢?”

     水城问道。也许是为了让智子冷静下来,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微笑。

     “这源于希腊语单词πτvξ。是‘层状的东西’、‘有褶皱的东西’的意思,由此引申出pytx可能是贝壳的解释。”

     “真是无聊的训诂学,越是不懂诗的人,越要细究细节。”龙司郎加重语气,如此断言道。

     这时,中谷突然开口了。

     “inanité sonore,铃木信太郎翻译成‘殷殷作响的空虚’,直译过来是‘响亮的空虚’,我认为这是引用了贺拉斯的《诗论》。我打算把这个发现作为毕业论文的题目,也就是说……”        

     中谷紧张的面红耳赤,一气呵成地将话讲出。

     “啊啊,nugae canorae——你是说‘回响的美妙戏言’吧?”

     龙司郎无聊地说道,中谷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是的。”他连连点头。

     “原来如此,这是个有趣的着眼点,一定会成为一篇很棒的毕业论文。”

     龙司郎哧哧笑着,看着藤寺开口道。“藤寺老师真是教出一位优秀的学生啊。”

     “谢谢。”藤寺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答道,又把手伸向大钵里的饼干。

     中谷似乎把龙司郎的讽刺当真了,一脸高兴。

     (这家伙真是个正直的好孩子啊。)

     田坞同情中谷,对他有了一点点好感。而且,对于龙司郎被冠以“魔王”的绰号,以及传闻他逼迫妻子自杀的理由,他也打心底认同。

     “马拉梅应该再晚生一百年。”水城一边在烟灰缸里按熄香烟,一边说道。

     “一百年后,就算不自己造词,也有能押上脚韵的单词。”

     龙司郎讶异地看着水城。

     “UNIX啦。”说着,水城放声大笑起来。

     那一瞬间——

     突然,背后传来喷射声,冰冷的水花溅起,打湿了田坞的脖子。田坞发出一声小小的悲鸣。

     急忙回头一看,泉水正从中央喷涌而出。三个喷嘴喷出的水,描绘出优美的曲面,落在了水面上。水珠闪耀,在泉水中激起了无数波浪。

     仓多就在少女像的台座旁,跪在草坪上,大概是操作台座下的阀门吧。

     所有人都对田坞的慌张露出了笑容。智子用右手捂住嘴,压抑着声音。田坞感到有些羞耻。

     “是特等席吧?”柴沼不耐烦地说道。

     “因为事先没有做说明,突然就喷涌而出,所以总会有新面孔成为牺牲品。”

     田坞没有回答,用右手擦了擦衣领,站了起来。

     (嗯,这样就有借口靠近龙司郎的那桌了)

     田坞这样自我安慰着,把躺椅搬到藤寺后面坐了下来。

     仓多立刻走过来,默默地为田坞递上毛巾。

     田坞一边用毛巾擦去脖子上的水珠,一边听着重新开始的对话。

     首先,当然由龙司郎先开口。

     “刚才小姐已经简洁说明了,马拉梅很重视脚韵。换句话说,他重视诗的形式性。十二音缀和弱强格等的韵律。平韵、交韵、抱韵等脚韵,这些形式让诗成为诗。”

     龙司郎漫不经心地望着喷泉。

     “在过去精通汉诗是理所应当的时代,日本人也强烈意识到了诗的形式性。因为汉诗也存在着严格的规则,二四不同、二六对、粘法、反法、下三连等所有细小的规则,都必须做到平仄一致。但反过来讲,正是因为形式固定,日本人才有可能写出汉诗,因为只要遵照形式的话,中国人也会认为这是诗。”

     “也许该把马拉梅汉译为‘纯爪高高玛瑙揭,夜半苦恼圣火持’比较好。”

     龙司郎对水城的玩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这样或许更忠实于马拉梅的原意,但是,现在已经没人写汉诗了。习惯了口语自由诗的现代日本人,对诗的形式性的意识变得极为淡薄。与欧美人相比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可以断定是欧美人与日本人的差异吗?”水城抱着胳膊,歪头说道。“应该是说每个人对诗的看法不同吧。比如,保罗·策兰的诗就无视了韵律与脚韵,也可以说是龙司郎先生说的口语自由诗。关于连续两行的韵律与脚韵不一致的原因,策兰自己说过,‘很少有两棵相邻的树长得完全一样’。”

     “您真是富有教养。”龙司郎扬起嘴角笑道。“策兰是重意象的诗人,他想把附着在自身身上的意象固定下来。而马拉梅是重形式的诗人,对马拉梅来说,当下是由形式产生的东西,通过形式产生美与意义。完全自由奔放的写作,能否说是想象力的表现,我对此存疑。”

     “这和本格推理小说很像。”对讨论感兴趣的田坞忍不住插嘴道,龙司郎和水城都看向田坞。

     “抱歉,我对诗一窍不通,但我喜欢本格推理……”

     水城用眼神催促着想要退却的田坞,龙司郎也闭住嘴,等着田坞接着说下去。

     田坞下定决心,开口道。

     “本格推理也有各种各样的规则和制约。详细的规则自不必多说,首先发生了杀人事件,然后进行调查,最后侦探解开谜团这样的大框架形式性也存在。这一点被认为是陈腐的,现在已经完全淘汰了,但就像瑞门先生刚才说的那样,实际上正是因这种规则和制约才产生了美与意义不是吗?”

     “原来如此,虽然我完全不看侦探小说,但我多少也懂你想说什么。”龙司郎悠然地微笑着说。“马拉梅确实喜欢爱伦·坡,不过他喜欢的都是诗。”

     “埃德加·爱伦·坡也是《诗歌原理》的作者。”水城尖锐地指出。

     “他是不把诗当作灵感和直觉的产物,而是把写诗的过程彻底意识化的第一人。因此,爱伦·坡成为侦探小说的鼻祖也是理所应当的。切斯特顿有一句名言‘罪犯是有创意的艺术家,而侦探则是评论家’……爱伦·坡是犀利的评论家。写出《诗歌原理》,开创侦探小说,是因为他是一个有创造性的评论家。”

     “这是侦探先生特有的想法,爱伦·坡是位伟大的艺术家。”

     龙司郎再次转向田坞。“你知道硬汉推理用法语怎么说吗?”

     如此质问道。

     田坞默默摇了摇头。

     “是roman noir américain,美国的黑色小说……法国人在侦探小说方面也是法国中心主义的。”

     龙司郎愉快地笑着说。“天色暗下来了,差不多该用晚饭了。仓多,准备好了吗?”

     “是的,食堂已经安排妥当了。”

     离开客人,站在楼梯口的仓多答道。

     被裁成四方形的天空阴暗下来,西边的墙上方挂着粉色的云。大家一同起身,在暮色将近时,走向楼梯。

     只留下仓多一个人,收拾着躺椅与桌子。

     在他身后,喷泉的水液不断向天空飞舞而上。


【瓦莱里的塞米勒米斯之歌】:Ambroise Paul Toussaint Jules Valéry,斯特凡·马拉梅的挚友之一,法国诗人、哲学家、散文家,此处提到的诗初收录于他的诗集《Album de vers anciens》,标题就是SÉMIRAMIS,我这里的翻译结合了法文原文与殊能将之的日语,如果有想读的国内出版过一本《瓦雷里诗歌全集》,就翻译质量上目测比《马拉美诗全集》要好上些许。

【内瓦尔的《黄金诗篇》】:被归于毕达哥拉斯黄金诗中,实则是毕达哥拉斯学派诗人Gerard de Nerval创作的诗《Vers dorés》,我这里直接取了原意。

【水精尼克斯】:尼克斯(Nixe/der nix),北欧神话中的水妖。

【欧仁·勒费布尔】:Eugène Lefébure,考古学家、诗人,马拉梅的挚友之一。

【贺拉斯的《诗论》】:国内翻译为《诗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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