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ortuary
本文收录于清醒者日报vol.11
相关词条：巴腾丁
“那几年我这新堂刚刚重建，之前流散掉的顾客还没寻回来，再加上用的是老店店门当入口，一堆寻思着抓我把柄去领赏的眼线盯着，十天有十五天都没人上门。我闲得没事，也为了躲躲灾，干脆在霓虹流浪起来，堂里有客了直接拿投影糊弄。也多亏是这几年的流浪汉生活，我听到或是遭遇了不少奇闻异事，眼界大开。”
“啊？想听跟吃有关的。倒是有那么一回，我遇上了个怪人，愿意用他们整个文明去交换一盘酱油炒饭。”
那段时间我在霓虹四处逛够了，想稳定下来安生一会儿，于是便开始再创业做点买卖。走鬼摊走了差不多有两个年头，生意被厨艺撑着也凑合，躲城管躲得离上ALIGN夺冠就差一个专业头盔。
有一回吧，运气不太好，被两个城管的观光旅游车齐齐围堵，我没办法，硬生生转了个弯，把三轮蹬成风火轮，急往巷子里边钻。那边巷子里挺多流浪汉的窝棚，走路勉强能走，三轮过去——那今天不是我赔他房子就是他赔我车子，但最外边这个棚显然住的是个聪明人，故意修的扁，门口拿棍子支起来一个庭帘搞成了半开放式棚屋。
我拼老命按了几下铃儿，里面的人居然会了意，棍子一抽放下帘子来，距离刚好够我车子过去。等我进巷了，再把帘顶起来，城管滴溜溜过去没发现。
生意嘛一时半会儿做不起来，反正前面点餐的还没付钱人也跑了，我把煤气一关，锅里烧的有点糊的小炒一装盒，准备绕过来跟篷主道个情谊。
从篷子侧面能看出来，这庇护所骨架搭得极其不稳，不像是个有经验的流浪汉；但有门的正面却整顿得十分整齐，塑料板特意找钉子钉住，还搭了布条装饰，连别人路过时不慎刮出的划痕也被细心涂平，整体显得没用但温馨。
门帘旁边的一颗钉子上捆了一颗铃儿，我估摸是充当门铃用的，就拽着拉了两下。又等了有半分钟，门板终于被拉开，一颗朴素的脑袋探了出来，看到我递出的热乎小炒和一次性筷子，整个人便慢慢敞开大门说话了。
“饿吗？”
“有点儿。”
“对芝麻羊肉豆子一类的过敏不？”
“倒还好，除了海鲜类的都能吃。”
“饭要几盒？”
“两盒吧。”
我转身回车上，从泡沫箱里取了三盒米饭，再从灶台底下拖出折叠小桌和凳子；简单给对方布置上后，又回去从泡菜坛子里捞了两条腌萝卜切切当下饭菜。
“诶，兄弟，你这腌菜手艺厉害啊！”对方显然很喜欢这碟咸菜，不知是多久没摄入过盐分，啃得比主食还猛。
“当然。我都是拿晒的恰到好处的干萝卜条腌的，吸味儿比一般萝卜凶狠得多。”我承了对方这句夸赞，权当对方吃我这么多咸菜的补偿，可后面他的转变我还是没想到。
也不知道哪个字眼儿扣住他了，对方嚼着嚼着突然就吭哧一下哭了起来，腮帮酸得合不住，嘴里的米粒子伴着泪珠使劲儿往外掉。
“呜呜呜呜……咳，我，唔呃…………兄弟，你会做酱油炒饭不？”对方哭得差点把饭呛进气管里，连忙拿手堵住嘴免得食物糊糊喷出来。
“哈？”
“就，放干萝卜和鸡蛋葱花炒出来的那种，咳咳咳……酱油炒饭！”
我有种预感，一旦我说我会，对面这个男人就会不顾形象地扑过来。
“你先说说，为什么你会问这个？”
“我，代表我的文明，与你作交换！”
“啥？换啥？”
“用我们整个文明的所有权，交换一碗酱油炒饭！”
我来自一个高度发达的亚空间，那里和乐幸福，人与人之间精神互联，可以共享所有体验；基于我们的“特殊能力”，自文明建立的三千年后，所有的疾病与战争便不复再现。也就是结束战争的那一代领导人，作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难以置信的决定——建立一个汇聚了所有体验的精神仓库——“巴腾丁”（bartending）。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计划被全民公投通过了；以此为标志，原始时代结束，积聚时代开始。
计划的进行是十分顺利的，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前往募集中心提交自己的体验，不论贫富，不论功过；甚至于在最后的战争中落败的敌方首领都放下了自己的不甘与执拗，最后当他走出募集中心时，他收到了来自所有人的欢呼，还有来自于当代领导人的握手致谢。
积聚时代130年，体验策划师与体验缔造师成为了最热门的公务员职业；积聚时代600年，分类学家齐聚一堂，将所有体验分成了十三大派系，并制定了一直沿用至今的两极筛选法；积聚时代944年，体验缔造师的绝大部分上岗者来自于艺术家、极限运动爱好者和疯子；积聚时代3748年，巴腾丁存储规划精神层实现AI接入管理，大批基层体验策划师失业；积聚时代6346年，统计学家发表文章称：当前人口数量与元年持平，且仍呈减少趋势。积聚时代10465年，回归现实主义派出现；积聚时代16467年，第245任领导人宣布：经过严密推算，整个文明对体验的收集程度已经达到了99.99%——我们已无限接近彼岸。
“然后新的时代开始了？”
“啊，是的。然后……能再来点腌萝卜条吗？”
“没问题，你接着讲。”
未能收集到的0.01%，来自于人们对无限美好的追求，被所有人认同的极致之美还没出现。朝圣时代，开启了——
这个时代，现实派成为了主流思想教派。人们不再沉迷于纷繁复杂的精神体验，逐渐回归了现实；要么放弃巴腾丁，去探寻现实美好的终焉，即使巴腾丁内所储存的体验一辈子也体验不完一遍；要么合理使用巴腾丁，毕竟再怎么说，那都是一杯各种激素混合而成的美酒罢了，偶尔小酌的愉悦对于身心而言总要好过不间断地日夜狂饮。
现实与享受缺一不可，直播业因此兴起。科技的迭代更新使得人们能通过“连接”（link）来实时的体验他人的感受；相比于巴腾丁内无数样本整合而成的模板化产物，带着情感波动，实时变化与性格瑕疵的体验显得更加的真实。但直播也有直播的缺点，其需要佩戴的装备为追求轻量化，几乎砍废了储存功能，导致“回放”质量极其低下；即使派人专门进行实时录播，经过两遍思想冲刷的体验也定然变了味儿，相比之下远不及巴腾丁这样的成熟技术。
自此，亚空间内整个文明的发展再度稳定下来；与外面的世界接通什么的都是后话了，不过我要讲的重点，却偏偏来自于这些于历史而言无关紧要的部分：
我在一个渔村长大，那个村子的存在几乎就是为了服务外面世界来的游客们；渔民们会从海中捕捞一种小海蜇，游客在生吃下这种海蜇后可以短暂的连接上我们的精神网络并访问巴腾丁。我时常会把与游客交互的新鲜体验上传到巴腾丁上进行补充，亦或是在网上撰写帖子并进行直播link来宣传我的家乡，因此我还挺受欢迎的。
终有一日，我接待了一位来自外界的厨师，对方姓王，厨艺相当的好。傍晚，厨师王在我们家留宿，或许是感天应召心血来潮，他借来我家的厨具和食材，还有他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盒调料，做了一锅名为酱油炒饭的食物当作夜宵——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造物！颗粒分明，金黄满郁，那名为酱油的深色液体不仅没能让裹上了蛋液的大米变得暗淡，反倒解了油的脂腻，倒添三分咸香。在厨师王制作炒饭之时，弥漫在房屋间的炸裂香气，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命运降临般的颤栗；不由分说地，我迅速将直播link发布到了网络平台上，热度飞涨，思想的小小汽滴不断汇聚，新奇与赞叹形成了反馈词云中最大的两片。
作为除厨师本人外唯一的在场人员兼房屋主人，我有幸在炒饭做好后分到了一小碗。明明只是照常的吃饭，多吃一顿饭，我却颤栗不止，后背生出一阵一阵的麻凉，生怕做出什么多余的动作把气氛破坏了去。第一勺炒饭入口，二十一万三千零九十一人与我同时享受了那种直达灵魂顶端的悸动。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有什么东西升了起来，有什么东西的波动幅度大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开，有什么东西伫立在原地……
很可惜也很幸运，精神网络公约明确作出规定，除非体验主播本身愿意，他人不得刻意打扰打断他人体验。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打搅我享受这一顿夜宵，而厨师王因受外来人员公约保护也同样暂时地安然无恙。等到两个人差不多都吃饱，共享人数已经达到了五百四十八万七千多——这是整个文明基数的五分之一——也是整个直播平台的最大容纳量。
那是我们追寻了千万年的美的终焉，我们的文明沸腾了！
“打断一下。如果你在吃炒饭的时候真有人破坏公约跑过来了会怎样？”
“不谈当时的精神冲击下对方还是否走得动路，若是他真敢这样做，link会比他更快一步作出反应，实时共享体感的连接会立马断掉；这对那个时段下的我们来说，是落差，是噩梦，是连死亡也远不能及的绝望。”
“当然我能理解，酱油炒饭在外面的世界稀疏平常，但对于我们文明的各方面审美来说，无一不是极点，包括这极富韵律感的名字。”
厨师王在得知自己的行为已成为神迹之后没有久留，趁着两人的保护公约在身，不顾挽留匆匆离开了我们亚空间；而我驻守原地，将碗中的最后一口炒饭盖住，不出我的意料，距厨师王离开不到十分钟，当届领导人便赶到了现场，当着我的面，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一件严肃的事情——鉴定。
结局是好的。
对方在吃下了那块稍微放得有些凉和硬的炒饭后，流着热泪宣布：
“我们到达了彼岸。”
但朝圣时代并未至此结束。海水与月星背负着时间授予的使命，白浪不断拍过脚踝，我们若不能站稳，遮天蔽日的潮汐会将我们再度冲刷下岸。
在我乘坐着封闭所有感官的运输室来到首都的文明继任中心，将当时的体验用最先进的机器上传到巴腾丁内之后，看着指数爆炸般增长的使用次数，我意识到，在接触到真谛的那一刻，我们的文明已从一角开始破碎。
没有谁能肯放任极致之美的离去。
从小被教导被强调克己复礼，最后却没能如愿以偿，这一事件过后，也不知多少人动摇；毕竟，真正完整实时地体验了美好的人只有我一个。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亚空间内逃渡者的数量开始逐渐增加。我想，是时候该做些什么了……
没有所有人的支持，就定然没有合理的理由与足够的权限离开这里。于是，我回到了我的家乡，依照记忆中的味道和泼洒在炒锅周围的酱油样品研发出了一种味道比较相似的海鲜酱，不出意料地大获成功；再加上原本作为网红的声誉资源与偶遇福音所带来的热度，步步小心为营；几年后，我成功参与了新一届领导人的竞选。
我在竞选演讲上宣布了这样一个决定，或者说是计划：“之所以我要成为领导人，目的很简单。我要不惜一切代价，让所有人都能再一次实时体验到那时的美好。因此我要做的不仅有前往外界，还有——建立一个足以支撑所有人实时连接体验的精神大网！”
我成功了，我成为了新的领导人，我开启了新的时代；我收获了所有人的支持，我们愿意用我们的一切，甚至于以整个文明为代价去寻得那份美好。我没有想到，最终我仍能和我所有的同胞站在同一阵线上，即使在选举前的几天我不断的在巴腾丁内体验这种快意，当它真正来临时，我还是由衷地为我能够出生在这样一个文明中而感到幸福。
“呃……既然这笔交易这么划算，怎么你到现在还没有成功？”
“不。要么炒饭做得我们不满意，要么我央求人家把人家吓跑了。”
“你们？”
“是啊。通过挪用巴腾丁精神库，再以实时连接技术修改辅助，我的精神现在连接着整个文明的同胞。在我品尝食物的时候，他们也会接收到我所有的味觉、嗅觉和感觉等等；也就是说，我站在这里，便是所有人。”男人展示性的吐了吐舌头，那是由来自无数人的细胞拼接而成的灵活肉块，“反馈词云显示，所有人一致通过，认可了你的烹饪技术，也相信你能做出令我们满意的酱油炒饭！”
“你你你……”
“那最后呢？你买啦？”殁将最后一口雳鱼籽蒸蛋塞进嘴里，嚼得一阵电声噼啪。
“没有。”德尔不断调整着面板参数，企图再挤出点数据来造个炒锅，“我就跟他说：‘嘛，虽然我会做酱油炒饭也能做酱油炒饭，但我确实对当亚空间头头儿没有兴趣；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个人情啊，我一定会还。刚好我是一家当铺的死档拍卖师，到时候我做一碗酱油炒饭，谁想接手你们这个文明了，他就把这碗饭买下来赠与你们。’‘诶等下，你不就是个在工地卖盒饭的么？’‘当铺行大半年都攒不出一批死当，我哪来的活干？’”
“哈哈哈哈。那再来一碗这个蒸蛋，算几个人情？”
“害！真哥们儿，算什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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