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珂厨看完珂莱塔伴星后意犹未尽的续写。品鉴了足够多的寿命论伤痛文学之后,希望以此文为珂莱塔献上一个美好的结局。
一些观前提示:
- 本文为BGCP向,男主漂泊者,女主珂莱塔
- 因当前游戏内世界观信息稍显匮乏,文中会出现游戏中不存在的角色与场景,但总体不会偏离游戏故事大纲,不会影响观感
- 全文45649字,正篇已完结。总阅读时长大约在2小时左右
- 含轻微R-18
- 后续也会不定期更新珂莱塔的番外和纯R-18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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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疑虑解除,一切尘埃落定,你不用再作为猫眼石被绑在我身边了,但……我还是想把这个给你。”
这场只属于拉古那少数人的狂欢于这个雨夜落幕。天边初晓,「祖父」已识趣地先一步离开,留下一曲舞毕的二人面对面站在银行街旁的小桥上。莫塔里家的二小姐笑眯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凝停着几滴雨水。一向沉稳示人的她,说出这话时依然是一副洒脱自若的口吻。可洒在她灰白长发上、侧脸上的晨曦,很不合时宜地泄露了她深藏心底的几分落寞。
金瞳的青年伸出手掌,接过来自珂莱塔的礼物。那是一个通体金色的胸针,收拢起的鎏金双翼中央镶嵌着一颗璀璨的猫眼石,一如她赋予自己的代号,也一如她口中,自己眼眸的样子。
“我知道你很难为什么驻足停留,也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加入家族成为一员。但我会一直为你保留这个代号,猫眼石,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引荐过的成员。”
语毕,珂莱塔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转身离开时,还没走出几步,少女忍不住又偏过头去,最后凝望了一眼身后的漂泊者。
共舞时纷飞的衣角,优雅而炽烈的舞步,直白且纯粹的“生死相随”的邀约,都已成过去式、已成梦幻泡影。他们二人是仅限昨夜的舞伴,当新的一日来临,少女就将回到家族,以二小姐兼下任话事人的身份处理这起事件留下的一堆烂摊子。而青年的旅途也远未结束,因为狂欢节不过是故事的序幕。使命在身的漂泊之人,不久之后又将泊往远方。
珂莱塔却没料到,还不等她走下小桥的台阶,手腕便被人从背后轻轻握住了。她心脏猛然一跳,诧异地转身,不解地看向漂泊者的眼睛。而微笑着回望她的青年,嘴角的笑容如拉古那的朝阳一般和煦。
于是珂莱塔的心跳更快了。
“猫眼石,被‘欧泊’引荐的考核期家族成员,我还挺喜欢你为我编造的这个身份的。教会和残星会那边暂时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看样子,我还会在拉古那停留一段时日。”
漂泊者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荣幸在离开之前,继续作为猫眼石为你提供协助。至于离开之后……莫塔里家族中,将来也一定会出现更多奔赴各地、为家族谋取利益、为家族理念拼搏的成员吧?就让我开个头,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你意下如何呢?”
珂莱塔怔怔地立在原地,微张着唇,盯着漂泊者看了好几秒,仿佛在确认自己刚才听到的东西是否真实。随后,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习惯性地俯下身,向漂泊者凑近过去:
“看来,你是真的舍不得和我分开啊?哼,明明还在考核期,就这么狂妄!明知道我不可能拒绝,还故意询问我的意见。”
其实在组织语言并说出自己心思时,漂泊者的心跳同样在加速。此刻被珂莱塔清亮的目光一盯,前一秒还故作镇定的他顿时败下阵来。
“会不会,有点太利用家族的规则了?”
挠着头发这般询问的他,怎么看都有点故意扯开话题的意思。
“事到如今你还好意思问?算啦,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既不会以此谋私,也没有伤害其他成员的利益。这种程度仍然在规则所允许的范围内,「祖父」对你的评价也很不错,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珂莱塔一甩长发,双臂环在胸前,笃定地道。原本她眉眼间的寂寥已一扫而空,这一刻,她又变回了那个莫塔里家族永远自信洋溢、永远光彩夺目的二小姐。攀上少女鼓鼓的脸颊的红晕,在晨曦的照耀中更加显眼。
“既然你已经是直属于我手下的‘猫眼石’了,也不能让你继续住在原先的旅馆。随我来吧,我们回家。我会在莫塔里区给你安排一个新的住所。”
心中悸动完全难以平息的少女,居然出人意料地端起了二小姐的架子。她迈着轻盈的步伐,向莫塔里区走去,结果漂泊者的下一句话,又让她雀跃的脚步随之一顿。
“不会谋私?真的吗?”身后快步跟来的青年笑得意味深长。
“……多嘴!!”
第二幕
自那一天起,疲于在拉古那城内城外奔波处理公务的赞妮,总是能撞见珂莱塔与漂泊者结伴而行的场景。一次两次还好,但发生的频率已经高到让她忍不住去想: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了?而且,是不是稍微有点亲密过头?
出于优秀的职业素养,赞妮还是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追上去一探究竟的冲动。直到有一次,她目睹那两人并肩走向莫塔里区,珂莱塔的小手急不可耐地探入了漂泊者的掌心,她才终于恍然大悟。于是,很快菲比也知道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已悄然在漂泊者和珂莱塔之间萌芽升温。修士少女欣然来到岁主的雕像前,双手相扣,默默为那二人的美好未来发出祈愿。
至于莫塔里家族的成员们,他们很快就接受了这名直属于二小姐的考核期家族成员。既是来自黑海岸的贵客,又是这一届狂欢节的戴冠者。黑发金瞳的青年,其实早就在拉古那闹出了些名气。更重要的是,这位“猫眼石”行事谨慎、身手了得,只要有他协助,家族成员在任务中几乎不会出现伤亡。在将家族利益置于首位的莫塔里,没有任何一名家族成员会对这样一名同伴冷眼相待。尽管这家伙不知为何,名义上仍处于所谓的“考核期”。
现任家族话事人——「祖父」弗朗西斯更是喜笑颜开。不少成员私下议论,这两个月弗朗西斯不经意间的笑容,可能比之前两年笑得还多。
科波拉的背叛,着实为整个莫塔里家族留下了一个大麻烦。他本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家族话事人,却步入歧途,与家族理念背道而驰,还牵扯进了数名重要家族成员,直接导致了家族成员与整体利益的巨大损失。血债血偿之后,弗朗西斯和珂莱塔还需要剪除科波拉在家族中的核心党羽。要在庞大的家族中将这些蛀虫拎出来,免不了一番功夫。可若不将他们逐出家族,谁能保证家族的“根”不会又在未来再次受到威胁?
所幸,珂莱塔秉持理念,也很有想法,手段更是凌厉果决。在漂泊者的全力协助下,彻底平息这起风波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抱歉,在事件还差最后一点才能解决的这个关头,我却不得不先一步动身前往七丘了。”
这日,莫塔里宅邸的书房内,漂泊者手握布兰特发来的邀请函,对端着橘调浓缩的少女略带歉意地道。
在漂泊者与珂莱塔共事的时日里,残星会在黎那汐塔的布局也正被一点点揭开。如今,种种线索都指向了七丘,同拉古那一样,那是属于黎那汐塔的独立城邦之一。似乎残星会已经决定,要将下一场盛宴的舞台选在那里。
珂莱塔接过邀请函,仔细地读了一遍,却是噙着笑意对漂泊者摇了摇头:“这几个月间,你已经为整个莫塔里家族、也为我做了很多了。若是没有你的协助,善后工作可不会完成得如此高效。剩下的这点,我一个人就足够搞定了。你就别想太多,安心继续你的旅程吧。”
“有布兰特,洛可可和阿布陪你,你在黎那汐塔接下来的旅途,想来也不会太孤单了。”
在与这位异乡的来客邂逅之前,珂莱塔一直走在最优先于家族利益与荣誉的路上。家族的姓氏、尊贵的身份赠予了她权力与职责。她为家族付出,义无反顾。只是在邂逅之后,珂莱塔才意识到,原来在权力与职责之外,还多了一条束缚。她并未不满,也不会不满,只是在偶尔想到这一点时,会不自觉气鼓鼓地嘟起小脸。
漂泊者闻言,望向珂莱塔的眼睛。她的眼神清亮无比,泛着玲珑光彩。她的眸中透出自信,有对自己的,也有对漂泊者的。数月陪伴,两人都已习惯了对方在身旁的感觉。对于所有注定的分别,两人也早就做好了准备。正如他们一开始约好的那样,家族的部分成员会选择走出拉古那,在异域他乡继续为家族奋斗。原本不属于拉古那的漂泊者,不过是率先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珂莱塔很清楚,心系家族之人,无论走出再远,最终都会在未来回到家族,回到这处拉古那的港湾。而漂泊者,即使走出拉古那,仍会熠熠生辉,仍会万众瞩目。可与此同时,他也仍是仅属于自己的猫眼石——无需被绑在自己身边,却始终会陪伴自己的猫眼石。
珂莱塔如此确信着,坚定不移。
第三幕
离开拉古那之后,漂泊者有了写信的习惯。
索拉里斯现有的终端技术尚不足以支持远距离的实时通讯。于是一封封信笺,两支蘸了墨水的钢笔,就成了被距离遥遥相隔的二人连接彼此的唯一途径。
漂泊者知道,作为家族二小姐成长起来的珂莱塔,其实并没有太多走出拉古那、前往黎那汐塔其他城邦游历的机会。“或许,她会很乐意倾听我在旅途中的见闻。”如是想着的漂泊者,在七丘深夜的一家小酒馆中铺纸落笔。
『致欧泊:
近来可好?
和愚人剧团的海上航行固然快乐,但果然唯有在顺利抵达目的地后,才能感到些许安心。布兰特为我们在七丘城内包下了一整间旅店。为了将自由与欢笑带往黎那汐塔的更多城邦,在我们于七丘停留的期间,剧团成员们都会在城中各处自由巡演。
一路上,布兰特总是一边使劲给我灌酒,一边追着问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得给他稍稍透露了一点,嗯,那起事件之后,你我二人的结果。谁知,每次都还没等我怎么开口,这家伙就自顾自地兴奋着醉倒了。反倒是洛可可,总会站在佩洛的箱子上,翘足企首地盯着我,硬是让我讲了不少我和你在那之后的故事。我虽是不介意多谈一些……但这不仅是你我的事,也牵扯到了莫塔里家族,你觉得呢?
七丘是个很不一样的城邦。人们与声骸在这里虽然也和谐共处,但声骸之间的竞技对战,似乎在长久的发展中成为了这里的主流文化与娱乐项目。城市中央被当地人称为“声骸斗技场”的建筑,就是最著名的声骸对战舞台之一。就像拉古那的狂欢节,七丘也有着定期举办的、围绕声骸竞技的庆典,据说下一届就在不久之后。愚人剧团会以一场公演作为庆典的开场,我也相信,这场庆典会给我带来全新的感悟。届时,我也会把我的感想说与你听,或许它们会对你、对莫塔里家族的理念,有所帮助。
科波拉事件的后续,是否告一段落了?教会和斐萨列家族的最终目的还不得而知,也不清楚残星会在拉古那是否还另有布置。无论如何,万事小心。
你的,
猫眼石。』
『致猫眼石,
见字展眉。
你的来信令我由衷感到欣喜。当我结束了一日的忙碌,坐在书桌前阅读你写下的文字,就仿佛你仍在我身边,与我十指相扣。它比我喜爱的橘调浓缩更能扫空我的疲惫——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喜欢柑橘味的咖啡,是因为那份清新的回甘能中和掉咖啡原本的苦涩。而你的来信,则沁漉了我的生活,为它额外多添了一阵馥郁,一阵涟漪。
听到你已安全抵达七丘,我也终于能够松口气了。虽然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的实力,也信任布兰特船长的航海技术,但大海之中一直潜藏着未知的危险。你追逐着残星会而去,也许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在你面前现身,但我相信,是你的话,一定能够摆平一切困难。因为,你可是我的猫眼石。
呵呵,布兰特船长和洛可可居然都对我们的故事如此好奇吗?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尽管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吧!当众人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与你的关系,迟早会被大家看在眼中的,不是吗?你是我的舞伴,那个雨夜,以及那个雨夜后的一切,都是属于我们二人的故事。
七丘,黎那汐塔的中心,在黎那汐塔的众多独立城邦中,七丘也无疑是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它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诞生出了众多浪漫而独特的文化,也成为了孕育无数艺术的摇篮。在七丘的历史上,声骸竞技本是只有在重大节日上才会出现的节目,但随着私人终端的蓬勃发展与广泛使用,如今已经成为了七丘常见的文化与娱乐项目。很遗憾,我明明是莫塔里的艺术投资人,也在努力为家族开拓私人终端的市场,近些年却始终没有机会亲眼到七丘见证一番声骸竞技庆典的盛况。猫眼石,请你务必要告诉我,你在庆典上的见闻。无论那是什么,都一定会成为对我和家族而言优秀的参考。我相信你的想法和眼光。当然,全心全意地享受庆典,更是我对你的小小心愿。
科波拉叔父事件的后续,在我与「祖父」最后的收尾工作下,基本已能够宣告平息。科波拉叔父在世时的核心手下都已经得到了他们应受的惩罚,无需过于担心。现在的我,还不能保证家族中不会再有浪花翻起,但处理这些事情,本就是我的职责。我会尽我所能地让家族中的众人怀抱着理念,走向更远的地方。
更何况,我本就擅长解决麻烦!
再一次,由衷感谢你的来信,猫眼石。愿你接下来的旅途也能平安顺利。
你的,
欧泊。』
第四幕
车慢,马慢,邮件慢。
纵使黎那汐塔是声骸的国度,城邦之间,就连邮件运输都有专门的讯使声骸执行,但要跋山涉水,将信件送至远在另一座城邦的某人手中,依然要耗费不短的时日。
在七丘再度粉碎了残星会布局的漂泊者,并没能如他所想的那般立刻回到拉古那。他被使命与命运牵引着不断前进,在黎那汐塔的各个角落都留下了足迹。纳波利、翡冷翠、阿马尔菲海岸。黑发金瞳的旅人遍历各地风景,也继续在旅途中探寻自己的身世和记忆。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埋头往前,而是每走出一段,就会稍稍驻足,整理一路行来的见闻。再将它们化作一封封信件,寄向拉古那的莫塔里宅邸,寄向所有心绪唯一的终点——那位独自努力着、也独自等待着的二小姐手中。
不知何时会寄来的下一封信笺,成了珂莱塔忙碌生活中的最大期待。而在百忙之中阅读来信、执笔回信,则会让这名年纪轻轻却已身负重任的下任家族话事人,不经意间露出独属于少女的甘甜而青涩的笑容。
漂泊者的每一封信件,珂莱塔都会在读完后细心收藏起来,就藏在她常坐的书桌的抽屉里。那个地方,离她的心脏最近。信件你来我往,大半年时光匆匆流过,信封已在珂莱塔的抽屉中堆成了薄薄的一沓。而漂泊者,长期在外的旅途迫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丢弃掉一些不必要的物品,但来自珂莱塔的信件,他都认真地用细绳扎起。不大的背包中,永远都会有存放这些信件的位置。
细心的少女从不会忘记往信纸和信封上喷一些自己平日里使用的柑橘味香水。香气经久不散,即便信件会在寄出后的几周才抵达,也仍旧清晰可闻。正如珂莱塔所料,漂泊者的旅途不会孤单。不仅有愚人剧团和阿布的陪伴,每当漂泊者展开信纸,指尖轻触纸面上工整娟秀的花体字迹,柑橘的淡淡甘香流入鼻腔,少女的细语呢喃,都仿佛会在他的耳边回响。
命运总是弄人的。漂泊之旅,比漂泊之人最坏的预想还要匆忙。
残星会在黎那汐塔的一系列计划刚在漂泊者的长剑与镰刀下宣告破产,又有消息称遥远国度的鸣式出现了复苏的迹象,正在蠢蠢欲动。这意味着漂泊者很快就不得不前往他的下一站,亦意味着以猫眼石的身份伴于珂莱塔左右的时光,不知何时才有复刻的可能。
凝望着海面的青年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年前,这一世的他初次回到黑海岸时,花女曾对他言道:“你才是最不自由的人。”时至今日,漂泊者方才体会到了花女话中的含义。肩负使命,便注定要身不由己。若是无牵无挂,自可无畏地一路向前。他却万万没能料到,只不过是循着曾经的自己设下的路标来了一趟黎那汐塔,原本该是心系苍生的自己,也在芸芸众生之中有了特别的牵挂。
“嘿,吾友啊,想那么多做什么?所谓命运,就总是如此!时而浪漫如鲸歌,时而又荒诞如戏曲!”
布兰特从后方走来,用力搭上了漂泊者的肩膀。
洛可可也坐在她的手提箱上一路滑过甲板,来到漂泊者的另一侧:“珂莱塔小姐是很坚强,也很出色的人,在她的带领下,莫塔里家族一定会在正确的航道上驶出很远。漂泊者,你有着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使命。你是注定要拯救这个世界的主角。当你解决了一切回到黎那汐塔的时候,我们和珂莱塔小姐,会一起举办一场最盛大的庆典来迎接你。”
“那是自然!但洛可可,未来比天空更悠远,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着眼于现在!拉古那下一届的狂欢节,只在半个月后了。一年前的我们共同挫败了残星会和教会的阴谋,让狂欢节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而一年后的我们,同样不能错过这次盛宴。”
布兰特越说越是兴奋,高亢激昂的声音远远飘荡,激起海鸥们的和鸣,再溶化于海风之中。
“吾友啊,启程吧!现在,是回拉古那的时候了!你在黎那汐塔的旅途自那里开始,也理应将那里作为你的幕间。就让我们再尽情高歌一曲,这一回,你与珂莱塔小姐,必然会成为所有灯光聚焦的中心、最璀璨夺目的男女主角!”
第五幕
从信中得知漂泊者即将和剧团一起回归,莫塔里家的二小姐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没有了教会的桎梏和斐萨列家族从中添乱,狂欢节的一切预热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珂莱塔将准备工作层层分发给家族中各个等级的成员,努力确保每一个细节都极尽完美,正如她一如既往的风格。快马加鞭地处理完全部要事之后,她提前两天从拉古那出发,星夜赶往悲叹墓岛,在这一日清晨早早地来到剧团总部所在的溶洞。
珂莱塔站在木台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着洞口的方向。海面波光粼粼,浪潮轻抚岸旁礁石,打湿金黄松软的沙砾,再带来咸湿清爽的气息。她已记不得自己上次这么悬悬而望是什么时候的事,或许从来没有过?是了。仔细想想,一直以来,她都是家族中那个遇事从容不迫,行事滴水不漏的二小姐,何曾展现过现在这样激动不安、翘首以盼的模样?
“冷静,冷静,现在这个样子,未免也太失态了。”珂莱塔在心中不断自语,试图平复心情,可这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当她听见远方海面传来拉里奥归家时兴奋的鸣叫,顿时心如鹿撞。明明已经踩着高跟,却还差点忍不住要踮起脚尖。
海平面的那端,一点黑影逐渐放大。声骸巨兽沐浴着清晨的阳光,驮着剧团的舞台缓缓游入溶洞。布兰特和洛可可远远就瞧见了珂莱塔,不约而同地向她用力挥手示意。在那两人中间,站着黑发金瞳的青年。明明他的穿着最不张扬,也只是什么动作都没有地站在那里,但在珂莱塔眼中,似乎这个明媚清晨的万道霞光都汇聚在了他一人身上。
原来等候一个人归来,是这种心情。珂莱塔心想。
为了不让远行在外的漂泊者为自己担心,这半年多寄出的信件中,珂莱塔总会将自己的遭遇轻描淡写地几笔带过。作为家族执行人的她,身陷危局可谓家常便饭。一直行走在枪口刀尖之上,怎可能每次行动都毫发无损?但如今又与过去不同。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只要想起那个人的存在,力量就会不断从怦然悦动的心脏中涌出。
每一封收到的信件,都是一阵来自远方的抚慰。每一次梦中的相会,都是一道推动她前行的暖流。自离别起的每一刻,都是再次相遇的倒计时。那个只在梦中才能拥住的身影,此刻终于真实地、切实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还不待拉里奥完全停靠,漂泊者已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在了木台上,快步来到珂莱塔跟前。一双遍历无数春秋却清澈依旧的双眸中,第一次在注视着另一个人时多了一些从不曾有过的复杂情愫。正叉腰而立的青年看似淡定,但在旁人眼里,那急不可耐的举动、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的小跑,早就暴露了这位黎那汐塔的英雄心中,其实根本一点都不平静。
“欢迎回来,漂泊者。”
比一般人更明察秋毫的珂莱塔怎会看不出来呢?她前倾下身,抿嘴一笑,刹那风情胜过春花绚烂。
“我回来了,珂莱塔。”
有了港湾的漂泊之人回之以最真切的心声。他的声音中,藏了一缕微不可察的颤抖。
“好了好了,珂莱塔小姐。都这种时候,还何必搞得这么矜持?你现在已经恨不得立刻搂上你的漂泊者的手臂了吧?想做什么就做吧!相恋之人久别重逢,无需在意他人眼光……啊——!!!”
豪迈的船长也在这时掺和了进来。在漂泊者拐走莫塔里家二小姐这件事上,布兰特一向是全力支持的。可这回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洛可可使劲踩了一脚。
珂莱塔闻言,只是优雅掩嘴轻笑,然后狡黠地瞄了布兰特一眼,“矜持?在意他人眼光?我吗?”
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莫塔里家的千金脚踏木台,一跃而起,双臂环住漂泊者的脖子,用尽全力地冲入后者怀中。与她早有默契的漂泊者则不假思索地伸开双臂,在被惯性带着原地旋转了好几圈后,终是稳稳接住了飞扑而来的少女。
人群起初是寂静,随后寂静中出现了躁动,躁动化为了欢呼。在众人宛如迎接庆典压轴节目般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浪中,紧紧相拥的二人双唇相合,似蜻蜓点水,一触即离;对视的目光却蕴含柔情万种,意犹未尽。
由于没有身在莫塔里宅邸,今日的珂莱塔很难得地没法以一杯橘调浓缩开启自己崭新的一天。于是漂泊者尝到的,只有一层极淡的柑橘味唇膏,除此之外,都是少女本身甜甜的味道。
这一天,愚人剧团的每个成员都知道了,原来莫塔里家的二小姐早已名花有主。少女的芳心,早就悄然间被这位拥有猫眼石般漂亮瞳孔的漂泊者所俘获。
布兰特在原地愣了整整五秒,这才耸着肩无奈一叹。他倒是没想到,一向一举一动都尽显贵族风范的珂莱塔,居然在表达情感时会如此磊落,如此不羁。
“真是小看她了啊……你说是吧,洛可可?”
洛可可却少见地没有搭理他。布兰特疑惑地看过去,发现手提箱上的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漂泊者和珂莱塔的方向。得寸进尺的二小姐扭了下身体,已被漂泊者以公主抱的姿势揽在了臂弯中,肆无忌惮地陶醉着,幸福着。洛可可邂逅珂莱塔距今也有些年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后者笑得这样欢畅。
望着这一幕,洛可可眼眶忽然有些湿润。她知道,自己这是真心在为漂泊者与珂莱塔感到高兴。但这从心底涌上来的淡淡的失落,又该如何解释呢?洛可可吓了一跳,她用力甩了甩头,双马尾如拨浪鼓两侧的弹丸般前后飞舞。她拼命把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抛出脑海,没有细想,也不敢细想。
立刻就明白过来一切的布兰特干脆单手扶着额头,不禁叹了一口更重、更无奈的气。
自己的这位挚友,在偷走女孩的芳心这档事上,还真是让人不省心的一把好手。
休息一晚过后,漂泊者和珂莱塔便在剧团众人的陪同下开始了今年狂欢节剧目的排练。为此,在排练结束之前,珂莱塔暂时是没法回到家族中指挥全局了。幸好,这样的发展并未超出她的预料太远。提前准备许多,同样是她一贯的风格。
不同于与一年前那场仅靠随机应变就能完美撑起的即兴表演,这一回二人要出演的,是货真价实的戏剧。
返航途中,洛可可成天把自己关在手提箱里,以漂泊者和珂莱塔的部分经历为蓝本进行改编,耗费了一周时间才终于完成了这部颇具拉古那风情的浪漫剧本。狂欢节当日,漂泊者与珂莱塔将作为剧中的男女主角登台。他们要以整座城为舞台,邀请整个拉古那的人们为共犯,一同参与到这场注定空前盛大的共演之中。
剧本的台词总是经过精心设计。它们用词更唯美押韵,句式也自成独特规律。拉古那是建立在艺术与狂欢之上的城邦,每一个拉古那人都对美与价值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若是想要在狂欢节上带动全场的情绪,再度点起一把熊熊燃烧的火,那么这辛苦的排练,更是丝毫怠慢不得了。
可纵使剧本中有着略显夸张的台词与跌宕起伏的情节,所有需要刻意排练记下的,其实不过故事的调味剂而已。因为唯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浪漫,才是整场演出的核心、二人感情永恒的主基调。
第六幕
一方,是城中两大家族之一的千金少女。另一方,则是失去记忆,自大洋彼端漂泊而来的落魄青年。
少女明眸善睐,容貌倾城。无论族中族外,自幼起,追求者的长队就能从家族宅邸的大门排到城中央的喷泉广场。但在少女所属家族的理念中,门当户对才是重中之重。身份不够高贵的人,根本没有接近自家千金的资格。就连其他名门公子都被家族拒之门外,又遑论一个来历不明、穷困潦倒的野小子?
可命运荒谬。一次闹市的争端,一次偶然的擦身。千金少女被青年那猫眼石般的金色瞳孔深深吸引,从此再也无法忘记。亦是从此,再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眼睛能像那两枚猫眼石般被她刻在脑海、藏进心里。
以少女的身份,青年在城中的行迹自是无法瞒过她的眼线。但对于情感一物懵懵懂懂的她只会一味创造蹩脚的偶遇,依靠傻得可爱的方式增加和青年对话与独处的机会。
青年虽忘却了过往,但长久的漂泊让他拥有了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每次都很配合地投入到少女策划的舞台,从不会戳破少女天真烂漫的谎言。他却是忽略了,自己会如此乐于配合,是因为爱意也同样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
从不顾忌身份上的巨大差异,青年与少女共处的时光甜蜜而纯粹。少女戴上宽大的帽子,用面纱遮盖容颜,携着青年温暖的手穿行于集市与街头巷尾。他们会在摊贩处买上两颗清甜的苹果,也会追逐叼走孩童手中玩偶的黑猫。他们在正午时来到城市一隅的码头,与水手畅谈打趣、看船只入港驶离;又在黄昏时登上城里最高的钟塔,听钟声奏响夜幕、见飞鸟振翅远行。
然而,即使少女已然心有所属,她的家族也必然不会允许这种幽会继续发生。于是,少女受到了禁足的惩罚。在没有家中大人的陪同下,不得迈出家族领地一步。而那个胆敢染指自家千金的野小子,自是免不了挨上一顿刻骨铭心的教训,最终在一个雨夜被驱逐出城。
——故事到了这里,已经足够牵动参与狂欢的拉古那人们的情绪。仿佛来自于不同世界的青年和少女,他们的命运如两颗划破天际的流星般交汇碰撞,爱意的火花方才点燃,就被横亘在前的现实阻隔。尤其当演出来到漂泊的青年无力地瘫倒在暴雨里、千金少女在泣不成声中被家族成员带走的那一幕,台下观众个个紧张得屏息凝神。部分共情能力强一些的,甚至已经在从兜里偷偷掏出手帕了。
漂泊者与珂莱塔入戏至深。他们二人明明都不是什么天生的演员,排练的时间也十分有限,在舞台上肆意绽放的姿态却连最挑剔的评论家都找不出瑕疵。要演好这出戏剧,他们所要做的其实唯有一点,代入。携手幽会时,他们无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恋人。到了被迫分离时,两颗心脏便同时感受到了疼痛,痛得几乎要停止跳动。剧中如此,现实亦然。
当然,洛可可不会让故事就这么结尾。漂泊者与珂莱塔的故事,怎么能够以悲剧作为落幕?
在与千金少女邂逅之前,青年曾结识了两位知己。一人是头发粉紫相间的女孩,她身手矫健,如月下黑猫,是城中著名的怪盗;另一人则是出身海盗的男子,重情重义,待人赤诚,近来在城里做起了一家酒馆生意。在两位知己的帮助下,青年又偷偷回到了城内。青年与少女虽无法再像原先一样见面,却有怪盗女孩担起青鸟使者,两人得以书信的方式互诉衷肠、传递爱意——顺带一提,在设计剧本的时候,洛可可就连二人情书的内容都一道包括了进去,让它们以独角戏的形式成为演出的一环。要在聚光灯下、在整个拉古那面前念出如此情意绵绵的诗篇,就算是漂泊者和珂莱塔也免不了双耳发烫。
酒馆的情报最是灵通。青年由是得知,城内另一大家族的公子将在不久之后对少女发出结为伴侣的邀请。表面如此,邀请的背后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许久的阴谋,阴谋的矛锋直指少女所在的家族。
青年不顾自己可能会被处死的风险,于阴谋之夜现身少女家族的宅邸。千钧一发之际,他以肉身挡下了敌对家族公子刺向少女心口的剑锋,又拖着重伤的身体向那名公子发起了贵族决斗,堂堂正正地将其击败。随后,青年先是不计前嫌地从敌对家族的死神镰刀下接连救出数名少女的亲属,再是将被擒的公子交到少女的家族手中,以此逼迫敌对家族和谈。这是整部演出的高潮。对于青年几乎凭一己之力力挽危局的惊心动魄的桥段,拉古那的观众们无一不感到热血沸腾!
这场盛大的闹剧最后惹出了少女的祖父——家族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上任话事人。祖父从青年身上看到了一名真正的贵族所拥有的品质——勇敢、胸怀大义、忠贞不渝。待得风波平息,青年在祖父的招揽下成为了家族的一员。他将与少女在城中最华丽的教堂举办一场旷世的婚礼,在漫天纷飞的花瓣中,受到所有人们的祝福。
有情者,至此终成眷属。
一支漂泊者和珂莱塔都再熟悉不过的探戈舞后,乐曲戛然而止,两人的舞步在此定格。漂泊者单手搂着珂莱塔柔软的腰肢,脸庞的距离近得能够清楚感受到对方呼吸的热度。他们的眼中映出彼此,只剩彼此,再容不下其他。星河如墨泼洒的夜空中,斑斓的烟花绽放凋败,将台上欧泊与猫眼石的身影照耀得无比璀璨。
刹那间掌声轰鸣!城中的喧嚣与喝彩一浪高过一浪,隐隐要将夜色都撕裂开来。如此演出、如此狂欢,就连盘坐高天之上的英白拉多,也定会发出由衷的钦叹!
人群的某处,「祖父」弗朗西斯没有对这场空前成功的演出发表任何口头评价。他只是无声地鼓了鼓掌,欣慰一笑,便悄悄离开。
玛格烈特餐厅水边的平台上,菲比和赞妮包下了一个能将整个舞台一览无余的位置。红酒与美食是赞妮在观赏演出时必不可少的消遣。可惜一喝就倒的小修女没法与她共饮,只得老老实实地点了杯果汁。餐桌上的食物已被她们消灭得七七八八,唯独那份热海皇梨披萨,小修女诚惶诚恐了老半天,还是没敢下得去口。
“真美好啊。”抿了一口高脚杯,赞妮突然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菲比歪了歪头,一下子没搞明白赞妮所指为何。她循着后者目光看过去,看到舞台中央被剧团成员们簇拥着的漂泊者和珂莱塔,才觉得好像明白了一点,于是捧着小脸赞同地说:“是呀,很美好吧?光是在这里看着他们,我都感觉有点幸福起来了。哎,赞妮你,莫非是在羡慕?羡慕的话,你也去找一个不就好了。”
向来一脸疲惫的女子不置可否,唇角微掀,就算是笑过了:“上哪找去?能让我看得上的家伙,哪有那么好找啊……那你呢,菲比?有没有考虑过去找一个?”
“我是英白拉多的修士,一心一意敬仰着岁主,才不会去考虑这些。”小修女说得义正辞严。
“哦……是吗?那如果对象是那家伙呢?”赞妮伸出拇指朝远方的舞台一指,穷追猛打。
菲比的脸蛋一下子就红了,拿高脚杯的手猛地一颤,险些把杯中的液体打翻。她慌慌张张地道:“赞妮!你,你说什么呢?!那个,漂泊者已经是,珂莱塔小姐的了。这种话,你可不能乱说呀。”而在她心底,却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喃喃自语:“我是一心一意敬仰着岁主没错……但漂泊者先生又是岁主的御者……如果是漂泊者先生的话,岁主一定不会……不对不对不对!!”
恶作剧得逞,赞妮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专注于桌上的美食和杯中的红酒。她没有继续捉弄菲比,也没有再去看舞台的方向。
今夜风清月皎,流水桃花,正是一轮好春。
而那来自异乡的漂泊之人,唯独愿将珂莱塔·莫塔里,比作一个夏天。
第七幕
漂泊者与珂莱塔极致浪漫的爱情史诗为这一届的狂欢节画上了句点。其气氛之疯狂、反响之热烈,与拉古那历史上任何一次狂欢节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以预见,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场盛大的剧目都会成为民众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市民们还沉醉在狂欢的余韵中,喝酒的喝酒,高歌的高歌。毕竟这是一年一度的盛典,若是不闹个筋疲力尽,怎会心甘情愿散场?或许要等广场钟楼上的大钟响过三声、酒意上涌,人们才会与各自的好友和舞伴挥手道别,不舍地结束这如梦似幻的一夜。
是的。如梦似幻的一夜——如此形容,也同样适用于那两位今夜最夺目的主角。演出是狂欢节的终幕,可对漂泊者与珂莱塔而言,却不过宣告了这漫漫长夜的开端。他们成功在狂欢节上点起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如同去年那般。但这一回,炽热的火焰在二人的心中,烧得更是旺盛。
——“那么现在,我们又在一条船上了。”
——“你信任我吗,漂泊者?”
——“替我拿好。剩下的,交给我。”
——“一起坠入吧!”
——“不必为离别而感到悲伤,因为自离别起的每一刻,都是再相遇的倒计时。”
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在那一次次计划中与计划外的接触与相处中,欧泊与猫眼石之间就已摩擦出了点点火星。而后,时间为它添柴,距离吹涨火势。一封封来往的书信固然让思念得解,可是信纸包不住火焰,爱意的传达便也难以酣畅淋漓。直到这一刻,火焰终于无从、也无需抑制了。珂莱塔,以及受邀来到珂莱塔房间的漂泊者,仅是开门时那一瞬目光的碰撞,两人心底深藏的、敏感的、从未被触碰过的某种东西,就一触即燃。而如何平息这不断升腾的烈火,便成了二人今夜尚待探讨的课题。
诚然,珂莱塔毫不羞涩于在人们面前与漂泊者做出一些亲密无间的小举动,但真到了这种时刻,她也仍不过是个含苞待放的少女,面色潮红,娇羞得如欲滴出水来。不加掩饰的她,这会哪有半点平日里二小姐的从容气度。她肩膀轻轻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紧张,也许是期待?卸下了衣物与伪装的少女手忙脚乱,就连吻技都无比青涩。
至于漂泊者,这位黎那汐塔的英雄确实走过了悠久的岁月,但与某位异性发展成这种关系,可还是实打实的第一次。他的动作甚至比珂莱塔还僵硬笨拙,那双猫眼石般的眼睛左瞟右瞟,一开始压根不敢把视线的落点放在少女剔透无暇的身体上。好不容易鼓起一点勇气,映入眼帘的光景立刻让他口干舌燥,又把头别了过去。引导了众多文明的青年,却不具备在眼下关头引导少女进行下一步的经验。漂泊者觉得,也许让他再去跟利维亚坦单挑一场,都比这一刻要来得轻松。
“一起坠入吧?”
恍惚间,反倒是珂莱塔主动将双臂搭在漂泊者的肩上,整个人压了上来。
她俯到漂泊者耳边,桃唇微启,以轻佻诱惑的声音发出狂欢的盛请,随后,再一次生涩地吻上了漂泊者的嘴唇。
在交换了彼此的气味之后,无论有多么懵懂无措,原始的本能也会引领他们在爱与欲中沉沦、堕落,再共同迎来高潮。
起初,战争的节奏和主动权把握在漂泊者手里。可很快,他就败给了由他所引发的贪婪。同时作为家族的二小姐与执行人,珂莱塔既精通舞蹈,又长于格斗。她的身躯柔软而灵动,多年执行行动的经历又让她拥有远超常人的充沛体力。于是,漂泊者的幸福之中,又多了一些和愉快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的小小痛苦。
彻底进入了状态的二小姐完全没有怜惜漂泊者的打算,她融化在漂泊者炽热而结实的怀抱中,用力将他刻进自己的身体。他们用唇齿在对方身上留下印记,迫切地互相渴求。明知对方不会从自己的指间溜走,也仍要以最真切的方式来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这是一场无比激烈,又无比漫长的战争。房间中的每一处——床铺上、书桌前、窗台旁、浴室内,都成为过两人的战场,都留下过交锋的痕迹。珂莱塔的声痕位于很特殊的位置。虽说她平日里的穿着打扮就会将自己的声痕完整地展示出来,但漂泊者一直以来都控制着自己,没有去刻意注视过。那个位置,岂是可以直勾勾盯着观察的?然而在这个特殊的夜,在尝试一些特定的动作时,那深黑的印记于少女白皙的肌肤上就显得格外醒目,令漂泊者根本无从忽视。所以,他出于好奇,真的只是出于好奇——没准还有一丁点使坏的念头,用指尖自上而下地轻轻从珂莱塔的声痕上划过。结果少女一声惊呼,腰肢猛地一阵触电般的痉挛,突如其来的收缩,激得漂泊者险些缴械当场。
越是刺激的事情,才越是有一次次以身犯险的冲动,就像摸老虎的尾巴一样。而如果那是二小姐的尾巴,就更加叫人欲罢不能了。发现了这个弱点之后,漂泊者终于在今晚的战局中小小地扳回了一城。声痕的位置像是一个特别的开关,只要碰一下,主动权就会短暂地回到漂泊者手中。
战争持续了一整夜。直到天已朦胧,漂泊者被珂莱塔吃干抹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以珂莱塔的胜利告终。
珂莱塔用力平复着呼吸,她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漂泊者同样疲累欲死,仰面朝天地躺在凌乱的大床上,只剩翻个身把珂莱塔搂进怀里的力气。少女动了动,贴得更紧了些。她为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漂泊者的手臂,依偎在后者的怀抱中,像一只撒娇的布偶猫。在这个距离下,珂莱塔能清晰地听到漂泊者那沉闷有力的心跳的鼓点。她的童年并不美好,作为莫塔里家的二小姐被收养后,虽不再需为衣食烦忧,却未敢有过哪怕丝毫的懈怠。家族给予了她庇护,她也从家族这里找到了归属感。可此时此刻,被漂泊者紧紧拥在怀里的这份安心,又是她不曾体会过的,独一无二的滋味。
“猫眼石。”珂莱塔轻唤了一声。
没有回答。漂泊者的身体平稳地起伏着,鼻息悠长,竟是累得沉沉睡了过去。
望着漂泊者的睡颜,珂莱塔不禁失笑,随即也阖上双眼,在这令她无比安心的温暖怀抱中,任意识缓缓沉向黑暗。
踏破岁月的漂泊之人,身兼消除悲鸣,带领世界走向明天的重任。莫塔里的二小姐,注定要在不久的将来从祖父手中接过担子,以话事人的身份引领整个家族前行。他们被各自的责任束缚着,被允许相伴的时日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不得不天各一方。但唯有此刻,他们可以不在意救世的使命、家族的未来;唯有此刻,他们没有其他身份,仅仅只是漂泊者和珂莱塔,一对平凡的、于幸福中酣醉一场的恋人。
他们属于彼此,只属于彼此,在这如梦似幻的一夜。
第八幕
狂欢节的第二天是拉古那的公休日,自狂欢节初次举办以来,这便是这座城市一直恪守的传统。当然,仅是对一般民众而言。家族成员的任务并不会因节假日就被搁置。他们的生活难以用工作日和假期来直白地划分界定,任何无所事事的时间都能视作休假,但相对的,他们也必须在任何时候做好随时行动的准备。
早十点,珂莱塔的私人书房门前,三名常年在珂莱塔手下工作的家族成员捧着各自的文件或报告,正面面相觑着。
来得最早的那个已经在门外杵了快十五分钟了,他与后来的两位同事轮流着每隔一小会就敲一次门,书房内却始终寂静无声。这三人倒也并非不死心,只是单纯地不知如何是好,也无处可去。二小姐一直以来都是很有原则的人,在她来到莫塔里并一路成长到有资格拥有一间私人书房以后,都会在九点整准时来到这里,坐在书桌前一边品着早餐和惯例的橘调浓缩,一边着手处理新一天的家族事务。若是一大早就有任务在身,二小姐也永远会事先通知,以避免出现眼下这种成员们傻站在门口的情况。
难道二小姐突然接到了什么机密任务,对他们这些直属手下都要保密?三人交头接耳,乐此不疲继续敲着门的同时一本正经地讨论起了这种可能性,压根没有注意到「祖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身后。
弗朗西斯负手而立,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似是早有所料。
“通知下去,今天的所有事务报告,全都送到我这里吧。”
“「祖父」?!”
冷不丁在身后响起的声音把三名成员吓得不轻,瞬间站得笔直。
「祖父」的确有些不苟言笑,但其实性子沉稳,对待家族成员更是平易近人。只是在面对这位掌舵家族数十载、在整个莫塔里上下都有着无可比拟威望的老人时,成员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敬畏。弗朗西斯只要简单地站在那里,就不怒自威,让人忍不住地要低下头去。相比之下,二小姐身上就完全不存在这种威压,关系好一些的甚至还能和她打打趣。
把事务报告送去「祖父」那里?三名成员暗自奇怪。这同样是一件久违了的事。先前科波拉还被认定为下任话事人的时候,家族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会先交由科波拉和珂莱塔批阅,唯有那些能让他们都举棋不定的重大决策才会在最后被放到弗朗西斯的案头。科波拉退场之后,珂莱塔的忙碌程度也由此翻了一倍。半退居幕后的「祖父」,已经有好些年头没有直接接手这些琐碎事务了。
弗朗西斯显然是看出了这几位成员心中所想,轻叹一口气,解释道:“偶尔也要给年轻人放个假。那位漂泊者还有要事在身,再过不久就要离开黎那汐塔了。最后一点时间,就留给他们两个自己吧。”
三人恍然大悟。之前的一年中,漂泊者虽大半时间都不身在拉古那,但莫塔里上下早就无人不知他的存在,那些曾与漂泊者共同行动过的家族成员甚至已将他视作能够托付后背的生死战友。哪怕是后来才加入家族的,在见证昨夜的盛大狂欢之后,也没理由不认识了。更何况,那场精彩绝伦的剧目无异于是公开确认了漂泊者和自家二小姐的关系,而如今珂莱塔又成了下一任的话事人。这么一来,漂泊者在家族中的地位可就远不是普通成员这么简单了。话事人的配偶,这个身份同样在家族中享有极高话语权,几乎与副话事人平起平坐。
此外,三位家族成员还在心里默默揣摩着另一件事:按照二小姐的性子,哪怕是要去和漂泊者约会,也不会刻意对他们隐瞒,而他们居然个个对此浑然不知,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莫非,二小姐这会还在房里睡觉?可昨晚的演出结束得也不算太晚,二小姐怎会睡到这个时间还没起来?难道演出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在这种事情上,人们的想象力都是丰富、开放、且狂野的。于是,三人再次恍然大悟,昨夜发生在珂莱塔和漂泊者之间的事转眼间就被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想象是没有代价的,一个被他们确信了的事实,和一些合理的添枝加叶,就构成了一段完整的故事。
这类故事的传播总是飞快,尤其当故事的主角是自家的二小姐与漂泊者时,很少会有哪个莫塔里不被勾起兴趣。所以当时间敲过正午,珂莱塔和漂泊者走过宅邸的走廊前往书房时,路过的家族成员们虽还是一如既往地同他们打着招呼,但看向两人的眼神中明显都多了一丝不明的深意,脸上的坏笑更是根本懒得特意掩饰。
珂莱塔何等冰雪聪明,看着这帮家伙个个若有所思的样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一切。她面上不显,以无可挑剔的贵族礼仪回应着每个人的问候,但有心之人很容易就能发现,二小姐戴着耳坠的耳垂早已红得透了。珂莱塔狠狠剜了一眼苦笑着的漂泊者,干脆把心一横,一把牵起后者的手,就这么在周围众人更加精彩纷呈的表情中光明正大地走出了莫塔里宅邸的大门。那绝色小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有一种明摆着炫耀的意味。
一年前漂泊者初来乍到时,抽不开身的珂莱塔委托了赞妮担任漂泊者在黎那汐塔的向导。那场雨夜之后,两人的共同行动虽频繁了许多,却都是以欧泊和猫眼石的身份外出处理莫塔里的公务。作为正式恋人一起出门——也就是俗称的约会,仔细想来,今天还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这么说来,他们另一个方面的初体验居然在初次约会之前就经历过了?突然意识到这点的珂莱塔,脸颊不由得又染上了几分嫣红。
“二位的感情,可真是叫人艳羡呢。”
携手来到「梦中人」店门外时,奈亚拉的声音率先从柜台后传来。
“贵安,奈亚拉女士。”珂莱塔优雅一礼,道,“请允许我们向您表达谢意。您制作假面与戏服的精湛手艺仍是如此令人惊喜。如果没有您的功劳,昨日的演出,断然是无法如此成功的。”
“呵呵,珂莱塔小姐过誉了,一点分内之事,何足挂齿?说起来,我一直梦想着能为二位这样天作之合的恋人制作一对假面,这一回,反倒是二位成全了我的一桩小小心愿。”奈亚拉摇着扇子,掩面轻笑。这个机敏的女人深谙语言的艺术,她的话语,无论是否是客套,总有一种让人心花怒放的魔力。
随后,奈亚拉转向漂泊者,故意压低语调说:“事关为您准备的假面时,珂莱塔小姐她向来都十分上心呢。一年前,还有这次,皆是如此。前几日她还特地跑来关照我,希望这对假面中加入能让旁人一眼看出二位关系的设计,如此任性的要求,可是让我苦恼了好一阵!呵呵,不过对我而言,也是一项非常新奇的体验就是了。”
“的确是很有珂莱塔风格的要求。”漂泊者闻言,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从容地莞尔一笑。
见奈亚拉与漂泊者就这么当众调侃起了自己,珂莱塔气呼呼地嘟起了嘴:“真是的,奈亚拉女士,您又说这种多余的话!还有你,漂泊者,很有我风格的要求是什么意思?”
少女身体前倾的模样和半眯起双眼的神情总是那么富有侵略性,漂泊者立刻装傻投降。奈亚拉笑而不语,默默注视着这对旁若无人地互相捉弄起来的可爱恋人。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自己刚才的话语真实不虚。连在梦中都想相见的人,于「梦中人」处打情骂俏,眼下这一幕,又何尝不是奈亚拉当初开设这家店铺时曾幻想过的场景呢?
拉古那春日鎏金色的午后,阳光格外迷人,桥下碧波荡漾,清澈见底的河面犹如被撒上了一层闪粉,令人目眩神迷。从发间拂过的舒风中夹杂着剑菖蒲与薰衣草的香气,市民与声骸乐团的演奏声回响在城中的每个角落,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永远为城市注入着活力。
此情此景,漂泊者原以为自己早该习以为常,珂莱塔更是如此。可当那股从掌心传来的暖意流淌遍全身时,两人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在所爱之人身旁时,早就见惯了的日常风景也会变得万般明媚。
第九幕
在城内一家由珂莱塔推荐的高档餐厅享用过稍迟的午餐,两人晃悠着来到了拉古那的港口。海平面的尽头,已遥遥可见一艘巨大船只朝着港口的方向驶来。今日那艘船载着的人群中,有漂泊者等待的自黑海岸远道而来的客人。
莫塔里家族原先就与黑海岸有所来往,甚至在漂泊者还未踏足黎那汐塔的时候,就已有黑海岸成员在拉古那进行考察工作。如今,黎那汐塔通向外界的大门彻底敞开,又有漂泊者作为桥梁,黑海岸和莫塔里家族间的纽带只会更加紧密,合作也将愈发密切。黑海岸掌握的技术对于莫塔里的众多目标与理念而言会是极大的助力,相对的,黑海岸也需要更多成员前往黎那汐塔收集数据,在消除悲鸣的愿景上更进一步。
由于珂莱塔本还需要处理家族事务,漂泊者起初计划着叫上布兰特和洛可可与自己一同前往港口迎接,并带领客人在拉古那游览一番。待得日落后,珂莱塔从繁忙的工作中解放,众人再一起在莫塔里宅邸召开晚宴。
计划的确是这样的。可谁知二小姐会突然一时兴起,就这么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约会呢?于是提前几小时和贵客在港口打个招呼,顺理成章地就成了他们约会的一环。
“今天要来的客人,是什么样的人?”
出于好奇,珂莱塔问道。少女灰白色的长发在海风中纷飞,发梢偶尔擦过漂泊者的手臂和颈侧,让他觉得身上和心里都有些痒痒的。
漂泊者认真思考起合适的形容,想了半天,最后却只憋出一句:“会和布兰特很合得来的人。”
少女张着小嘴眨了眨眼。这个回答虽然没头没尾的,倒还意外地挺能给人画面感。
港口处,入港人员的审查工作仍由教会的成员们担任,但不同以往的是,原先冗长的审查流程被缩短了无数,哪怕是携带私人终端的游客,也只需对终端进行基本的安全检查后便能放行。所有来客与教会成员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光彩,旅者们对大名鼎鼎的声骸之国心怀向往,热情的拉古那人也很乐意将引以为傲的艺术文化传播给来自异邦的访客。在港口停泊的船只不再用于一去无返的朝圣,大量新建的客船与商船上飘扬的白帆构成了这里焕然一新的风景线。自由与欢笑的风,今后也将席卷黎那汐塔的每座城邦。
珂莱塔出神地望着这一幕,心中波动着,牵着漂泊者手掌的小手不由得紧了几分。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力道,漂泊者向珂莱塔偏过头去,两人相视一笑。他们在彼此闪亮的眼中看到了油然而生的欣慰和自豪,同时,还有对未来无限美好的遐想与希冀。
拉古那,在他们的并肩努力下,正一点点绽放出更耀眼的光芒。
“漂泊者——!!”
船方停稳,一个稚嫩动听的声音就随风飘入耳中。漂泊者与珂莱塔,以及周围所有听到这声呼喊的路人都一同向船上看去。在甲板的最前端,有个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的可爱女孩正一边跳跃,一边用力挥着双手,两根俏皮的粉色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张扬地舞动着。
女孩三两步蹦下舷梯,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
“好久不见,安可,你怎么也来了?”
“她吵着要来,我哪能拗得过她?”戴着墨镜的银发男子总算挤开人群跟了上来,撇了撇嘴道。正是秋水。事关黑海岸和莫塔里家族从今以后的贸易与合作,漂泊者几番思索,还是觉得由这家伙作为黑海岸的代表前来最适合不过。虽说大部分时候都吊儿郎当的不太靠谱,可在处理这些事情上,秋水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安可的目光闪烁着,先是从漂泊者的脸庞转移到漂泊者和珂莱塔仍然牵着的手,接着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珂莱塔身上。这一打量,安可一瞬间眼睛都亮了,脱口而出:“好漂亮的姐姐!”
即便是平日里听惯了各路或真心称赞或阿谀奉承的珂莱塔,被初次见面的小女孩如此直白地当众一夸,也不禁有些忸怩慌乱起来了。她俯下身,眼睛笑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
“谢谢你!你叫安可对吗?初次见面,我是珂莱塔。以后我们就是伙伴了,要请你多多关照咯。”
“哦——!请多关照!”安可用力点着脑袋。尽管只把前来黎那汐塔当作一场郊游的她看上去并不明白黑海岸和莫塔里今后将会构筑的合作关系,不过这也确实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情。
但下一秒,安可忽然又看向了漂泊者,还朝他鼓励地竖起了大拇指:“漂泊者!没想到你来了一趟黎那汐塔,就勾搭上了这么温柔漂亮的姐姐,真有你的!下次回黑海岸的时候,我要告诉花女!她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安可的嗓门可一点不小。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嗡嗡的,让漂泊者大脑有那么片刻的短路。拉古那午后的阳光好像不是那么温暖了,风也从柔和变得冷冽起来了。周围的气温仿佛一下子下降了三度,秋水欢快的笑容也在同一瞬间僵在了脸上。
果不其然,珂莱塔一把将手从漂泊者掌心抽走,整个人凑近到后者身前。她这次没有再故作挑逗地前倾,而是踮起脚尖,精致的脸蛋只差一些就要贴上漂泊者的下颌,柑橘香水的气味如此清晰地涌入漂泊者的鼻腔。
珂莱塔维持着刚才的表情——她的双眼仍是笑眯成两道月牙,深褐色的睫毛长长的,很灵动,很迷人,同时也在传递着极度危险的讯号。
“花女……是吗?我也有点感兴趣!漂泊者,可以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吗?”她故意拉长着音节,一字一句慢吞吞地道。光嘴上说不够,说完还不忘向漂泊者的脖子轻轻吹了口气。
这要怎么回答?漂泊者像是被逼上了悬崖边缘的小兽,双手高举过头顶,心里一万个不妙。即使他知道这位二小姐根本没有生气,只不过是恰好找到了机会,借坡下驴调戏下他而已。可就凭他应对如此危局的能力,一时仍是哑口无言,完全找不到任何破局之法。好在此时不远处恰好有一条浴缸犬慢慢悠悠地走过,一下子把安可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新奇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女孩高呼了一声:“那是什么!”,就拉了拉珂莱塔的裙角,把计划只得逞了一半的二小姐给毫不留情地拖走了。
珂莱塔嘟起了嘴,隔空朝漂泊者挥了挥小拳头,“回头定饶不了你”的含义不言自明。
“不错,兄弟。艳福不浅。”同样长舒一口气的秋水坏笑着伸出一只爪子,拍上了漂泊者的肩,回应他的则是来自漂泊者的一个白眼。秋水见状,笑得更加放肆。若非是港口这种公共场合,他可能干脆就放声笑出来了:“能让你这铁树都开出花,那姑娘还真是不简单!嘿,让我特地往今州跑了两趟,就是因为她吧?拿去,你要的东西在这里。”
秋水往挂在胸前的小包里伸手一掏,摸出一个不过掌心大小的方盒子,交到漂泊者手中。盒子通体漆黑,采用基础的翻盖式设计,表面为丝绒材质,触感细腻柔软,犹如晒完太阳的猫咪下巴上的绒毛。
漂泊者向一旁瞟了一眼,二小姐正半蹲着双手撑膝,和安可一起逗弄那条挠着痒的浴缸犬,没有注意着这里。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心中忐忑终于得以消解。他嘴角浮上一缕心满意足的笑,郑重其事地向秋水道了谢,再慎之又慎地将盒子收进怀中。
从行动伙伴,至坠入爱河,相识至今,来自珂莱塔的猫眼石胸针早就成了漂泊者外套上固定的装饰,可他却还未有机会正式地还上一份礼。
什么样的礼,才能衬得上这样一位少女——这样一位犹如神祇们创造的最无暇的艺术品般的少女?
于黎那汐塔各地奔波的途中,漂泊者一直为此苦恼着。寻常的饰品只会在她面前黯然失色;精美的艺术品或许早就存在于她的收藏;身为莫塔里的二小姐,背靠整座埃弗拉德金库的她更是不可能被世俗的金钱所打动。
偶然间,一次旅途中的道听途说为漂泊者带来了灵感。而后,漂泊者又花了不少功夫去打听、去探究、去寻找、去追逐,终于在某座拍卖会上如愿拍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东西是到手了,但其本身尚不完美,所以还欠缺一个最后加工的步骤。于是他再作布置:一封封求助信被送往今州的好友们手中;又暗中联系秋水来到黎那汐塔,将礼物带去今州进行特殊的加工打磨。前后花去数月时间,方有了此刻盒子里的成品。
直到现在,漂泊者依然不确定这份礼物是否足够为艺术造诣极高的珂莱塔带来惊喜,但他希望这份礼物足够与众不同、足够向珂莱塔明确自己的心意。
秋水这时凑了过来,把墨镜摘下一半,仔细打量起漂泊者,两根眉毛拧得一上一下的,好像在看一只正在跳芭蕾的云闪之鳞。漂泊者这一年前后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大到让他匪夷所思、颠覆认知,而这一切变化的根源,便是那正陪着安可嬉闹的拉古那少女。不仅能让铁树开出花,还能把开花的铁树迷得神魂颠倒,秋水是真的有些佩服珂莱塔的手段了。
“喂,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笑得真的很花痴?”秋水认真地说。
漂泊者神情顿时一肃,他用力清了清嗓,若无其事地道:“你看错了。话说回来,刚才安可那些话,都是谁教她的?”
“还能有谁?当然是椿自己教的了。”
“居然不阻止安可接受这种不良的教育,你是不是有些看管不力?回头我得跟守岸人汇报一下,你下个月的薪水,依我看需要打个对折。”
“啊——啥?!不是,漂泊者!都是兄弟,你可千万别胡来——!!”
第十幕
还是熟悉的莫塔里区,还是熟悉的“接头据点”。
这个坐落于莫塔里区西北角的迷你广场原本并非为举办宴会而设立。偌大的宅邸中,富丽堂皇的宴会厅要多少有多少。但作为一场不必那么隆重的晚宴的场地,它倒是恰到好处。要景,广场两面临海,浪涛阵阵,在这云淡风轻的夜,只一偏头便能望到海面上点着灯的航船;要酒,围成一块的沙发后方就是吧台,你会想在今夜品尝的所有酒水,在那里都一应俱全;要美食,莫塔里的二小姐只要吩咐一声,自会有手下不辞辛劳地狂奔去玛格烈特餐厅,打包回一满桌拉古那风味的特色珍馐。
今夜的宴会,规模一点不大。说是宴会,或许更像是一场好友的团聚。
同样受邀而来的还有菲比和赞妮。小修女为了赴宴,在家中花了不少心思打扮。她摘下了帽子,换上了一身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洋装。赞妮则是一觉睡到晚宴开始前的两小时才不紧不慢地起床梳妆,坚决不肯辜负半点这个难能可贵的假日。
晚宴的召开总是带有明确的目的性,今夜这场同样如此。只是对于不同的人,晚宴代表的意义也不尽相同。比如,对于愚人剧团的二位,它是一场庆贺:庆贺拉古那的朝圣被废止,再也不会有人流离失所,所有人都能有家可归。对于菲比,它是一个开端:私人终端会在不久的将来于拉古那普及,届时她的工作内容想必也会有不少改变,但同时也意味着她终于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声骸伙伴。对于赞妮,它是生活的暂停键:无需为工作烦忧,只需在当下忘我,在忙碌的明天到来之前,尽情浪费在有好友与美酒相伴的时光里;对于莫塔里和黑海岸,它则是契约上的证章:高瞻远瞩的家族与心系世界的组织有许多不谋而合的理念,在之后的日子里,它们有太多机会为了双方的目标互惠互利。
当然,也有对所有人而言都一样的目的性:漂泊的旅人不日就将远行,而在远行之前,理应有一场难忘的告别宴为他送行,为他今后的旅途奉上祝福。
这名黑发金瞳的青年,以凌厉粗鲁的方式闯入了她们所有人的生命,重铺了她们行进的轨迹。他为黎那汐塔带来了变革,使本一味信奉神明的人们得以与神明并肩而行,再在大部分人都意识不到的某一天,像来时那样悄然离去。
原来所有人都是不自由的。漂泊者身负使命,珂莱塔属于家族,其他人也各自深陷名为生活的泥潭,无法任性而为,不可能停驻脚步。
不过晚宴上,所有人都将这点抛诸脑后。尽管每个人都对离别二字看法不一,可这群致缄默以欢歌的人们,又怎会因区区离别感到消沉?像此刻这样,疯谈理想,把酒言欢,再不顾形象地骂上几句工作中遭遇到的蠢人与蠢事,才是一场拉古那的告别宴该有的样貌。
正如漂泊者所料,大部分时候都不太正经的布兰特和秋水一拍即合,而安可的善良体贴让她与怕生的洛可可都能迅速打成一片。看到黑咩白咩绕着佩洛兜圈子,菲比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亮,于是两个女孩十分默契地把她拖了过来,现在是黑咩白咩和佩洛一起围着菲比团团转了。小修女被捉弄得又惊又怕的,但看她样子,显然是乐在其中。
方修成正果的恋人自是依偎在同一个小沙发上。走遍了今州与黎那汐塔各地的漂泊者不会缺少故事,且无一不是惊心动魄又激动人心的英雄传。既然要讲故事,那就不可避免地会提到登场角色。今州的令尹、令尹的近卫、乘霄的弈者、夜归的将军……众人发现,这些似乎本该只在新闻和情报中偶尔闻见的大人物,居然都与眼前这位漂泊者有着不浅交情。而当漂泊者提起故事里的那些女人时,赞妮总会似是随口地来上一句和故事主题毫不相干的追问。
“那位令尹好看吗?”
“令尹大人的近卫一定也是个美女吧?”
“雨天的初遇,是不是很浪漫?”
每当赞妮抛出问题,漂泊者都会陡然感到左边扫来一阵暗蕴寒芒的视线。可当他偏过头去,却只看见珂莱塔那眨巴个不停的大眼睛和纯良无害的微笑。
漂泊者就是情商再低也知道,这种时候一个回答不慎,后果都是堪称致命的。他哭笑不得,只得一次次用含糊不清的答复把赞妮意图明显的提问给敷衍过去。
转眼酒过三巡,但在座能喝酒的人里除了布兰特之外个个酒量不凡,最多就是二小姐的俏脸上染开了一层淡淡红意。宵色方浓,夜还经得起虚度,吧台后酒架上的收藏也仍容许着成百上千种搭配的诞生。可惜,今夜终究不是适合宿醉的夜。
豪情万丈的布兰特这时讲述完了愚人剧团在翡冷翠演出的那场轰动全场的悲喜剧,正做收尾:“说起来,愚人剧团在表演结束的当夜,向来有个传统。所有成员们——台前的,幕后的,大家会围坐在一起,拿着木制的酒杯互敬三杯。第一杯,我们敬众人的汗水。第二杯,我们敬演出的成功,第三杯,我们敬所有的自由与欢笑……”
“的确如此。可每次三杯喝完,布兰特他就第一个倒了。每次都要麻烦其他的剧团成员合力把他抬回房间。”洛可可在一旁拆台,“今晚他喝了这么多还能不说胡话,已经是个奇迹了。”
“洛可可,这恰好说明我的酒量也有长进!我已不再是那个小酌几杯就会醉的我了!”船长赶忙辩解,刻意忽略了自己视野里的景象已开始有些摇晃这一事实。
珂莱塔伸出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玉手,将高脚杯托至与视线齐平的位置。
“莫塔里也往往会用一段致辞和一轮敬酒作为宴会的结尾,因为它们能让这段时光更圆满、美妙、回味无穷。那么……今夜我们要敬些什么?”
“第一杯,果然还是敬漂泊者先生吧!仔细想来,我们是因他才有机会相识,也是因他而聚在这里……”提议的是菲比,尽管今晚的她喝的仍然是果汁,热海皇梨味的果汁。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漂泊者的眼睛,认真地说:“漂泊者先生,请允许我再次向你致意。无论教会的其他人怎么想,但对我而言,为这座城市打开了一条全新道路的你,无疑是整个拉古那的英雄。”
漂泊者神情柔和,正似这如洗月色。他看着菲比,点头受下了修士少女的颂赞,再随珂莱塔举杯,一口饮下杯中佳酿。
“那第二杯,依我看,就敬我们的珂莱塔小姐吧。”赞妮说。
“我吗?为什么敬我?”
“咩!我知道——!”安可突然从沙发旁探出头,抢答道:“因为当初是珂莱塔小姐写信把漂泊者引来黎那汐塔,然后又把漂泊者给迷得死死的。在这整件事上,珂莱塔小姐功不可没!赞妮姐,我说的对吗?”
说完,安可伸出手,和赞妮在空中默契地击了个掌。秋水和布兰特连声起哄,就连一向矜持的菲比也在一旁笑得肩膀直打颤。
这话也是椿教的?漂泊者目瞪口呆。珂莱塔也目瞪口呆。她总觉得自从和漂泊者的恋情公开之后,自己身为贵族小姐的骄傲威严形象似乎正在一去不返,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彻底崩塌——她居然变成那个被调侃最多的对象了!二小姐红着脸,本想争辩一句:“邀请漂泊者来黎那汐塔是以莫塔里的名义”,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这样的误解好像也还不错?把漂泊者迷得死死的……好像也是事实?珂莱塔很不甘心地发现自己竟然在窃喜!她小脸一嘟,也没工夫管什么骄傲威严形象了,径直往漂泊者怀里靠去,不知是在跟谁赌气。但当珂莱塔感受到漂泊者的手臂从背后搂住了自己的腰肢,心霎时化了。
就让她们继续误解下去吧!珂莱塔狠狠地想。她舒服地用脑袋拱了拱漂泊者的胸膛,就这样靠着懒得动了。
“最后一杯——要敬什么?漂泊者,由你来定吧。”
秋水豪气冲天地把第二杯酒也饮下。显然,所有人都抱着和他相同的想法。一双双眼睛,一道道目光,真挚的,欣赏的,憧憬的,带着爱意的,齐刷刷地向漂泊者投来。漂泊者也一一回望她们的眼睛,以伙伴的身份,以战友的身份,以知己的身份,以爱人的身份。
漂泊者这时才记得感慨,原来这一路走来,每一场相遇都弥足珍贵,每一次会面都值得期许,更值得回味。
虽然时日尚短,但自相遇的瞬间起,他与她们的命运就开始交织缠绕,再难舍难分。即使明日就要踏上漫长的巡礼,奔赴未知的险境,孤独也永远无法将他追赶。
漂泊者知道,在他曾留下足迹的地方——这个黎那汐塔,这座拉古那,会有友人与爱人在此守候。她们会在演出的幕后提起他,在玛格烈特聚餐时聊到他,在夜深人静的书房泡上一杯柑橘浓缩时回忆他。而他终会回来——这并非承诺,而是必然。
于是漂泊者举起了酒杯,那对令欧泊都为之沉醉的猫眼石中有着琥珀色的华光流转。
“第三杯。”
他顿了顿,朗声一笑。
“敬昨夜、今日和彼时彼刻。”
第十一幕
结果,刚把秋水等人送到歇脚的旅馆后不久,拉古那的天空就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人总是能通过特定的事物联想到一个过往。对漂泊者来说,拉古那的雨就是这么一件事物,尤其是此刻的。低垂的铅云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隐约轰鸣,细密的雨丝顺着他的黑发、黑色夹克、黑色长靴淌下,在石板路上溅起一簇微不可察的水花,再融入到某条缝隙或某片水洼之中,成为这座城市血肉的一部分。
拉古那的雨夜总是这样,稠而温和。它不会伴随大风而来,亦从不以无可阻挡的倾盆气势吓唬贪玩的孩童归家,反而似一阵阵的轻抚,让人追忆起多年未见的母亲、一别两宽的恋人、枕边赤裸的情人。它让每个有心事的人踌躇,劝导他们犹豫,诱惑他们驻足。好像只要让裸露在外的毛孔吸收够了湿润的水雾,心中的泥沼就能被冲洗出个答案。
与珂莱塔初次同行那日,也是这么一个雨夜。如今已是一年过去,那夜的一幕幕情景仍历历在目。他们之间的爱意究竟是何时萌芽的?漂泊者答不上来,就像他答不上来头顶这片乌云是什么时候完成了凝聚。但毋庸置疑,他们的爱意是在那夜微凉的雨幕中急速升温的。待得意识到时,他已应下了珂莱塔那生死相随的邀约,心甘情愿地乘上了载着二小姐的贡多拉,并买了一张永久有效的单程票——尽管他深知自己尚有使命在身,却仍是义无反顾。
现在的时间不算太晚,也称不上早。路边商家的老板们纷纷望着雨帘发愁,正纠结要不要比平时提前个十几分钟打烊歇业。听着雨声早早迎接一夜安眠,怎么想都比再捞一单缥缈的生意更具吸引力。十几分钟的时间,刚好够他们坐在桌旁,播上一张唱片,再细细地品上一杯用以助眠的红酒,向自己道一声辛苦,也宣告这一日的落幕。
“一个匆忙的夜——很新奇,很充实,但我却不敢说自己彻底尽兴。”
珂莱塔的靴跟在绵密的雨声中踢踢踏踏的。漂泊者闻言看向身旁的少女。少女头顶那撮呆毛每逢雨天总会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直到头发擦干后才会重新恢复精神。她明明不偏爱雨天,却向来没有打伞的习惯,每次都任由细雨打湿她灰白的发丝和那身价格不菲的衣裙。是嫌带伞会影响到她的行动,还是另有想法?毕竟以珂莱塔的共鸣能力,想要凭空塑造一把晶体雨伞,不过是举手之劳。
“时间刚好。在今天的约会结束之前,我还有一个地方想带你去。”
说罢,珂莱塔手上加了点力,脚步也忽然变调,犹如舞至半途的圆舞曲被突兀地切换成了快步摩登。她没有等漂泊者答复,也不担心漂泊者跟不上她的步伐,只是牵着那只她不愿松开片刻的手,像引导勇者的森精灵般朝一个方向轻灵地跃动起来。她沾了雨露的睫毛与嘴唇湿漉漉的,紧贴在额头上的几缕头发让一向端庄的她显得有些狼狈,柑橘的香味弥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可这一切,她都全然不在意。她早就学会了在漂泊者面前做那个不加掩饰的珂莱塔·莫塔里。
漂泊者原本没有淋雨的爱好,兴许是因为这一世的他是从今州苏醒。瑝珑人在雨天打伞这件事上绝不含糊,于是漂泊者也学会了入乡随俗。但这时他不禁想:如果这场雨和这场奔跑永远没有尽头,自己是否愿意就这样,随着她淋上一辈子?
这是个不需要思考就自动会有答案的问题,就像那夜的他不假思索地应了生死相随的邀约,又像昨夜的他不计代价地沉沦在野兽般的交合之中。诚然,理性大多时候很重要,可总有那么些场合,理性主导的那半边大脑根本还没来得及运转,答案就已呼之欲出。
恋人转过几个街角,越过几座短桥,最后停在广场区一处台阶上方的小店前。
「迷迭香」,这家装饰得花团锦簇的药剂店铺在整个拉古那都小有名气。它的名声有三分之一来自于其出售的药物之优质,三分之一来自于店主那翡萨烈的姓氏。在很大一部分拉古那人的眼中,出自翡萨烈成员之手的任何东西都是万万不能轻易沾染的鸩毒,更何况是药物了。
所以自开业以来,「迷迭香」的顾客和对「迷迭香」避而远之的人就势如水火,绝不可能走到一块。有一种夸张的说法称拉古那人只会因在两件事上意见不合而大打出手,其一是热海皇梨披萨,「迷迭香」则是其二。
至于最后那三分之一,来自于店主罗斯玛丽·翡萨烈那温婉的性格与惊人的美貌。她紫发紫瞳,声柔语细,脸上永远挂着恬淡的笑意,像是一片镜湖,仅是凝望就能予人宁静。如果忽略她翡萨烈的姓氏,这位罗斯玛丽小姐一定会是更多拉古那男子的梦中情人。
对于二人深夜的造访,罗斯玛丽丝毫不感到惊讶。她遥遥向珂莱塔招了招手,那对清澈晶莹的紫水晶中透出不难察觉的欣喜。
普通人与翡萨烈的成员走得太近都可能遭致非议,莫塔里二小姐的立场就更是微妙了。珂莱塔本人当然不在乎这些。身为莫塔里眼光最独特的艺术投资人,她的行事怎可能被这种世俗的刻板印象拘束?但罗斯玛丽小姐显然在为珂莱塔着想,每一次的会面都挑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或许是因为漂泊者在场,今天珂莱塔来得还比一贯的还要早一些。
“晚上好,罗斯玛丽。抱歉,又在这个时间来叨扰了。”
“晚上好,珂莱塔,还有漂泊者先生……啊!你们两个怎么淋成这样?!”
看清楚二人那浑身湿透的凄惨模样后,罗斯玛丽吓了一跳,赶忙打开侧门,将两个落汤鸡迎进了店里的一间屋子,还顺手捎下了挂在门上的“营业中”的小木牌。她找来一沓烘得温热的毛巾给二人擦干雨水,又以最快速度端上新鲜煮好的玫瑰红茶。紫发少女焦急得都快失了平日的镇静,显然比两位淋了雨的当事人自己还要上心。
“珂莱塔,就算你老是要在雨夜行动,也不能总像这样淋雨!”
罗斯玛丽在深夜的访客对面坐下,有些生气的样子意外地可爱。谁能想到莫塔里的二小姐和翡萨烈的药师少女,私底下会是亲密无间的好友呢?她目光看向珂莱塔吐舌的小表情和漂泊者无奈的笑,以及二人几乎要贴到一起的肩膀,于是更重地叹了口气:“约会的时候不就更没有淋雨的必要了吗……真是的……”
“给你添麻烦了。”
漂泊者发自真心地表达歉意。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还请你们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而且,从今以后就是珂莱塔给漂泊者先生您添麻烦了。您可是把莫塔里家最抢手的二小姐给拐跑了呢。”
“是他被我给迷得死死的。”珂莱塔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与珂莱塔争论这点可不是个好主意。善解人意的罗斯玛丽知道,反正无论事实是哪一种,珂莱塔总是会在心里暗爽的。好在二小姐深更半夜的带着漂泊者冒雨光临,可不是为了专程到她面前秀个恩爱。罗斯玛丽也不多做寒暄,从一旁取来了两个长方形的礼盒放在橡木圆桌上。
礼盒尺寸完全一致,仅有颜色不同。由金色丝带包扎的黑礼盒以及由紫红丝带包扎的白礼盒,丝带运用常见的斜十字系法,尾部修剪出三角形的缺口,简洁而不失雅致。再直白醒目不过的颜色搭配,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它们象征着什么。
“漂泊者先生,这是珂莱塔为您准备的东西。我还有些闭店前的收尾工作,就先不打扰二位了。”
罗斯玛丽甜甜一笑,略一躬身,便退出了用以诊断与会谈的小屋,把余下的时间留给了这对恋人。
漂泊者拿起两个礼盒,细细端详着。他原本也打着在宴会结束后送出礼物的算盘,不料珂莱塔就连在这种事上也与他形成了默契,甚至下手还要快他一步。
“不打开看看吗?两个一起。”二小姐说。
漂泊者点了点头。精心构思的狂欢面具,鎏金外框的猫眼石胸针,珂莱塔的礼物永远能为他带来惊喜。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带,依次打开礼盒。盒底都铺了一层灰丝绒般的拉菲草与几支日冕菊干花,端端正正置于中央的则是一个长方形的瓶子。瓶子有着让人眼前一亮的别出心裁的设计,颇具纹理感的漆黑木盖,同样黑色的木制外框中是玻璃材质的内胆。浅紫的流体在瓶中轻轻荡漾,一如小溪里的太阳、又似红酒杯中的时光。
黑白礼盒中的瓶子,瓶身标签上分别刻着一行花体字符。而唯有当它们连在一起,才能构成一句完整的诗行。
你的仪表属于我的眼睛
而我的心占有你心里的爱情
漂泊者对这娟秀的字迹再熟悉不过——那是他无数次在信纸上用指尖轻触过的字迹,是曾在旅途中的梦里纷飞的蝶翼,是珂莱塔的亲笔。在标签的角落处,则有一串工整迷你的印刷字符。
“前调柠檬、柑橘,中调桂实、紫罗兰、雪松木,基调薰衣草,云凝乳香……是香水?”
“是香水,完全一样的两瓶香水。配方和选材是我,加工流程则是委托罗斯玛丽完成的。”珂莱塔偷偷观察着漂泊者的表情,“不喜欢?还是,出乎意料?”
“怎么可能不喜欢?但确实有些意外。我记得你说过,你一直长期使用同一种味道的香水,因为那样能加深和固定别人对你的印象。”
“确实如此。”珂莱塔伸了个懒腰,从漂泊者手中接过其中一个瓶子。她微垂着眼帘,对着瓶中流体兀自出神,宝石般的眼瞳里闪动着彩虹的群色。
“先前的珂莱塔·莫塔里,只是一个莫塔里,一个再纯粹不过的莫塔里。莫塔里的二小姐、莫塔里的执行人、莫塔里的艺术投资者……它们都是我,我也只是它们,就像酒架上的某瓶酣梦未醒的朗姆酒,躺在那里,存在于那里,但还未与什么东西在调酒杯中碰撞出浪花,还未有机会迸发出更加斑斓的色彩。”
“可如今,她变得不太一样了。珂莱塔·莫塔里这个名字被赋予了更多的含义。在原先那些身份之外,她还将是家族的话事人,新航路的开拓者,黑海岸的合作商……还有最重要的,你的爱人。”
“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样的气味才能传达你——这个让我爱上的你?我思考了很久,才终于想到个大概,再往材料里加入了一些我个人的偏好,于是就有了这两瓶香水。”
“我觉得,是时候给我常用的香水换一种基调了。你说呢,漂泊者?我想要……从此以后染上和你相同的气味。”
贵族小姐的爱意有时候比礼盒与丝带的选色搭配还来得直白。含蓄内敛从不是莫塔里的二小姐的风格。而既然所有爱意都已有了归港,即使行将分离、天各一方,她也偏要欧泊与猫眼石在从今往后的岁月中永远互相辉映,眸中映照彼此。就连一呼一吸吞吐的芬芳,也来自于同一束薰衣草。
如此赤裸,如此炽热,如此沉重。
漂泊者托起珂莱塔空闲的手掌,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少女那如拉古那夜雨的爱意,由是迎来了答复。
“我的荣幸。这瓶香水,我会珍惜着使用的。”
一个平淡的吻手礼,可珂莱塔知道,眼前的青年在这一吻中倾注的是价值一生的承诺。她坦然受了,半晌,才狡黠地道:“谁说要你珍惜着用了?尽管用就是,用完了,我会委托罗斯玛丽再做的!”
漂泊者一愣,哑然失笑,自是点头应下。随后他将香水瓶连白色礼盒一同认真收起,看向珂莱塔的眼睛。
“接下来,可以随我来吗?”他向少女发出邀约。
“要去哪?”
“水星天教堂。”
雨未停歇,不过这一次二人没有再上演一段雨中奔跑的戏码。离开「迷迭香」时,罗斯玛丽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塞了一把足以容纳两个人的雨伞到漂泊者手中。一句“那种香水只有我这里才能做出来哦”的要挟,就把珂莱塔和漂泊者所有好意推托的意图全都堵了回去。
这样自无不好,说到底刚才淋雨也只是无奈而已。一路上,漂泊者撑着雨伞,珂莱塔紧紧挽住他的手臂,陶醉地体验了一回粘人小女友的角色。他们依偎着漫步,谁都没有说话,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雨珠叩击伞面时闷厚连绵的回响,以及长靴与高跟一步步落在石板路面上的踢踏。雨中的路途由此不再需要匆忙,而是成了一场浪漫的私奔,让人恨不得这条路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
二人一同造访隐海修会的次数并不多,无非是先前处理公事时有过那么一两次,像这样于深夜前来更是前所未有的经历。毕竟漂泊者除非是为了找人,否则压根没有跑来这里一瞻英白拉多石像的必要。至于珂莱塔,她对岁主的敬畏虽说仍和所有土生土长的拉古那人一样镌刻于血液骨肉,问题是如今的她已然成了岁主御者的爱人。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就连珂莱塔也有点想不明白应该以什么眼光看待这位黎那汐塔的神明了。
教会的修士们在下班时间后也不过是需要回家睡觉的普通市民,因此午夜的水星天教堂空无一人。守卫声骸个个待机养神,除非感受到闯入者的恶意,它们才会从沉眠中苏醒。清冷的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倾洒下来,将整个空间反射成朦胧而神圣的湛蓝色。漂泊者收了伞,牵着珂莱塔的手踏过红底金纹的地毯,再于地毯的尽头拾级而上。
大堂深处的拱门前,马身鱼尾、双翼尽展的雕像巍然而立。黎那汐塔的岁主英白拉多——一年之前,漂泊者正是为了完成与祂的旧约,才跨洋渡海远赴这个奇妙的国度。从黑海岸出发的那日,他怎也不可能想到,漂泊万年,几度轮回都始终片叶不沾的他,居然就在这次的旅途中坠了情网,惹了红尘,难以自拔,也不愿自拔。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就站定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凝望着眼前的雕像。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明明在他手中安安分分的,却不知为何挠得他很是心头发痒。
二小姐何其聪慧,漂泊者那点小算盘哪能瞒过她去?但珂莱塔很清楚耐心是美德,在漂泊者身上,她更是拥有不惧时光消磨的耐心。
她在等待漂泊者主动打破沉默,而她的爱人也确实并未让她等上太久。
“珂莱塔,我……”
让珂莱塔抢先了一步,漂泊者好不容易借着宴会的酒劲积攒下来的勇气又不知缩到哪个角落去了。在所有忘却的记忆中,一世世的过往里,他一定曾为千千万万的生灵带去过数不清的赠予。那或许轻至一份纪念,一份指点,重至一场造化,一场新生。经历了如此之多,却唯独没有经历过一次需要铆足勇敢的开口,一次一往无前的赠予。
就是现在,必须是现在了。黑夹克的口袋里,那个辗转过黎那汐塔、今州、黑海岸、以及三者之间所有海域,才终于成为一份礼物的丝绒黑盒仿佛已在微微发烫。
他掌心加力,示意珂莱塔面向他转过身来。珂莱塔的眼睛亮晶晶的,空濛皎洁的月瀑似薄纱披散在她纤瘦的身躯上,涤去她在世人面前所有的做作与伪装。就是这名真实而耀眼的少女——哪怕纵观整个索拉里斯的过去与现在,也唯有她拴住过这颗不知疲倦地为使命和理想前行的心,唯有她成为过那座灯塔,点亮了这个男人风雨飘摇的漫长漂泊。
盒子中央是一枚戒指,一枚精美绝伦的铂金戒。乘霄的弈者专程请来今州最好的工匠,耗费几十日夜为其打造了独一无二的戒托。而戒托上镶嵌的,是一颗对漂泊者和珂莱塔而言都意义非凡的宝石。宝石饱满温润,青中透蓝,居中呈现一条清晰的光痕,像是布偶猫注视光芒时的眼睛。
这是一颗特殊的欧泊。一颗猫眼欧泊。
“在旅途中,我偶然听闻了这种欧泊的存在。虽然他们说,猫眼欧泊在黎那汐塔极为罕见,但……你毕竟是莫塔里的二小姐,又以欧泊作为自己的代号,或许,你早就将它纳入了自己的收藏也说不定。可即便如此,我仍觉得,没有什么宝石能比它更适合镶嵌在这里了。”
“我托付熟人,在这颗宝石上附加了一缕时序的规则。如此一来,无论是其本身的材质还是冗长的时光,都无法令之褪色。即使在遥远的未来,银河黯淡、太阳消亡、索拉里斯的一切都氧化成风,这颗欧泊猫眼也将……永远璀璨。”
漂泊者轻轻托起珂莱塔的左手,将指环戴在了她纤细的无名指上,缓慢而坚定,一如一名踏上朝圣之旅的最虔诚信徒。漂泊者实在是太紧张了,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女的手也同他一样正微微颤抖。
“我知自己并不自由,拥有不得不竟的使命,不得不为这个世界去搏一个未来。但……珂莱塔,是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悲鸣终结并不是我的终点,只不过是起点而已。我想和你并肩站在那个起点,我希望……和你一起走向那起点之后的每一个明天。”
让一个木讷的人说这些话和从埃弗拉德金库顶端一跃而下,哪个更需要勇气?说完,漂泊者就干脆低头闭上了眼睛。堂堂黑海岸的领导人,原来也是会怯场的。然而这种场合,什么人才能在表达爱意时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呢?
他闭眼、沉默,心跳如雷。更要命的是,二小姐同样一言不发,只是保持着漂泊者为她佩戴戒指的姿势,连动都不动一下。
寂静持续了足足二十秒,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二小姐踩起靴跟的踏踏声,漂泊者才从一团乱麻的黑暗中夺回了思绪。他愕然睁眼抬头,发现珂莱塔居然正一脸胜券在握的笑容,从容不迫地将他瞧着。
“我是否可以把这理解为……一场求婚?”
她终于慢悠悠地开口,声似银铃悦耳。
漂泊者默默点头。尽管身不由己的他仍不敢去奢想自己与珂莱塔的婚礼会是一番什么情景,但不可否认的是,自从决定送出这枚戒指的那一瞬间,娶她的念头就如山呼海啸席卷他的脑海,随后一浪高过一浪,如今已再无抑制可能。
“那……老实交代,刚才那些话,私下里偷偷练习了多久?”
“……一个月。”
话音刚落,珂莱塔已一步向前。娇小的少女用尽全力踮起脚尖,戴上了戒指的左手顺势抚上漂泊者的脸颊。隔着冰凉的丝绸,她都能感受到漂泊者脸上燃烧的温度。珂莱塔清楚记得,昨夜赤诚相对的伊始,眼前的青年也是这般模样,不知所措,却又无比拼命。
唯独在面对她时,这个本不该为任何人放慢脚步的充满神性的青年,才会懵懂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每每认识到自己是对他而言那个最为特殊的存在,珂莱塔都会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与欢畅。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我啊?”
她呢喃道。眼波之柔媚,还要胜过氤柔水境的水中云海。
赌上一切的勇敢示爱,理应得到一个永生难忘的深刻答复。在珂莱塔·莫塔里的理念中,这不外乎一种交易里的平等公正。于是,不等漂泊者有所反应,少女的樱桃嘴已狠狠地印上了他的双唇。
这就是珂莱塔对此的答复。既不激烈,也无意调情。简单而忘我的一吻,牢靠过世间所有的纸面誓约。在这个吻中,他们已经默契地向对方起誓了自己的一生。那是连时光都决然不可能令之褪色的深沉爱意,是命运于彼此的馈赠,是信纸包不住的火焰,是拉古那夜晚倏忽飘起的雨滴,纷至沓来,连绵无终。
直到踮起的双脚有些发酸,珂莱塔才恋恋不舍地挪开了唇。
“要是让英白拉多看到了该如何是好?”
漂泊者嘴上这么说着,却是已忍不住开始回味方才那一吻。
珂莱塔轻盈地在原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圈。就在漂泊者为她戴上戒指后那二十秒的寂静中,珂莱塔忽然大彻大悟地想明白了一件事。
“看到又怎么样,这可是身为岁主御者的你在向我求婚。英白拉多如果想要偷看的话,就让祂看个够吧!你说,下次和英白拉多见面的时候,祂是不是该称呼我一声……御者夫人?”
第十二幕
这一晚,珂莱塔的房间没有同昨夜那般一片狼藉,只是昼间侍女新换上的床单再度变得凌乱不堪。
临行前夜,漂泊者理应尽早回房休息,养精蓄锐迎接明日的启程才是——珂莱塔和漂泊者双方固然都明白这个道理。结果两人刚回到莫塔里宅邸,仅一个黑暗中眼神的交互,无形的火就点燃了澎湃的情欲。无需哪怕只言片语的交流,也无需征得彼此的同意,待得回过神来时,他们不知怎的就已到了宽敞的大床上,不知怎的就已连结在了一起。就像日落后新月升起,秋尽后凛冬乍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那么顺理成章。
欧泊与猫眼石,确实向来默契。说到底,天底下真的有哪对恋人能不以这种方式度过分离的前夜吗?
不同于昨夜战争的昂扬疯狂,今晚二人的云雨悠长而温柔。他们舔舐,他们吮吸,他们厮咬。他们在对方的怀抱中溶化成两滴慵懒的露水,直到终于筋疲力尽之后,两人这才交换完最后一吻,缠绵着沉沉睡去。
离别总是平淡。清晨,珂莱塔像人们印象中传统的拉古那妻子在丈夫出门工作前会做的那样,帮漂泊者把衣冠整理得一丝不苟。她手把手教导漂泊者这种香水应该喷在哪些部位才最能使气味经久不散,再将猫眼石胸针仔细地别在离他心脏最近的位置。做完这一切,珂莱塔心满意足,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的爱人。黑衣黑发的青年身姿挺拔,鎏金的双眸顾盼生辉,与一年前初见时别无二致。
已是启程之时。从这一刻起,这个身负救世使命的男人又将翻山越岭、四海为家、餐风饮露。他会在索拉里斯的一处处留下足迹、带去变化,每个日与夜,皆会有不同的故事相随。旅途中,他想来又会与许多姑娘有所邂逅,就如同他在今州和黎那汐塔时一般——聪颖的、腼腆的、豪爽的、体贴的……珂莱塔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爱人的魅力,她毫不怀疑那些尚未在故事中登场的女孩也迟早会为漂泊者的巨大魅力所折服。而幸运的是,她已抢先任何人一步,让他侧目,使他沉沦,让这块世间独一无二的猫眼石,从此烙印上属于欧泊的记号。
“我出发了。”
“一路顺风。”
告别时的吻和他们的初吻无比相似。随后,珂莱塔便目送着漂泊者消失在拉古那眩目的晨光里。青年在离开时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这个世间不乏一旦回头就会招致悲剧的传说故事,为了寻回妻子而前往冥界的神明,都会因一次忍不住的回头而与爱妻永远天人两隔。而漂泊者自诩并非神明,即使早已约好要以远离拉古那的家族成员身份在异国他乡奋斗,却仍不敢保证,若是自己此刻回了头,他是否还能重拾决心,主动从少女身边迈离脚步?
所以他选择一往无前,为了践行在水星天教堂对深爱之人的承诺。当悲鸣平息、使命终达,由欧泊引荐的猫眼石便通过了漫长的考核期。他将风尘仆仆地、以不再受缚的姿态归来。届时,家族的二小姐会正式赐予他莫塔里的姓氏。届时,那场唯有神明见证了的求婚,才算真正来得圆满。
珂莱塔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五分钟,忽然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等待她处理的事务还堆积如山呢。如果她的身边是漂泊者的归宿,那么她当然要回应爱人的期许,让他在归来时见证一个更美好的莫塔里和拉古那。
回到书房,珂莱塔惯例为自己泡了一杯橘调浓缩,就像漂泊者到来前和初次离开后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很快,就有侍女为她端来精心准备的早餐。又过不久,一名与珂莱塔关系密切的手下捧来了几封重要公文。这位与珂莱塔差不多年纪的代号「杏花」的莫塔里女孩,自珂莱塔初露锋芒时起就一直伴其左右,因此两人在接触时几乎没有上下级间的隔阂。
杏花把文件整齐地放在办公桌上,随后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用力嗅了嗅空气,一脸讶异:“小姐,你换香水了!”
二小姐钟情柑橘味香水这件事在家族中人尽皆知。她从不像其他追求时尚的女孩一样时不时更换香水的种类,也不会去追求那些五花八门的名牌。反正无论何种品牌的任何物品,但凡能得到二小姐的青睐,就不再需要所谓的名牌标签来证明其价值了。
“是呀,你觉得怎么样?”
珂莱塔随口问道,一边继续专心对付左手的三明治和右手的报告书。明天又会有两件珍贵的收藏品被送往埃弗拉德金库,她必须尽快为此安排人手。
“很好闻!”女孩不假思索,然后又很认真地想了想,补充道:“而且,嗯……这么说吧,如果说柑橘是最能代表小姐你的气味,那薰衣草就是和小姐你很般配的气味!不只是单纯适合的那种般配,而是像漂泊者先生之于你那样!”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珂莱塔抬到一半的左手顿时愣住,脸颊也不可抑制的红了。
“哦……!是这样吗?”
“当然是了!”女孩斩钉截铁地答道,“莫非,是漂泊者先生送给你的?”
“我送给他的,同款,情侣香水。我觉得薰衣草是非常适合他的气味,就选择了薰衣草作为基调……啊,还记得之前托你去采购的那批雪松木和云凝乳香吗?其实那其中的一部分也用作了这个香水的原料……”解释到一半的珂莱塔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因为她发现女孩正笑嘻嘻地望着她,笑得别有深意。
“怎么了?怎么这样盯着我看。”
二小姐难得在家族成员面前感到有些心虚,却仍是抿了一口咖啡,假装镇定。
“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 杏花掩嘴笑道,依然直勾勾地朝着珂莱塔打量个不停,“听说,一个陷入爱河的人呀,在提到心上人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幸福的表情,一说起和心上人有关的事情就完全停不下来。现在的小姐你,就是这副模样!”
珂莱塔闻言俏脸绯红,可事实又的确恰如杏花所说,让她连清嗓缓解尴尬的余地都没有。
与漂泊者相识的时间分明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占比不长,甚至相识之后的他们都是聚少离多。然而包裹着她的那份沉甸甸的幸福感作不了假。漂泊者给予她的幸福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将她染成了一颗色泽更斑斓的宝石。不知不觉间,她也成为一个一提起爱人就不禁滔滔不绝起来的犯花痴的少女了。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漂泊者那令人心安的背影。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大概,也和她一样吧?珂莱塔如是想着。暖洋洋的春天透过玻璃洒入屋中,似柔软的棉絮,落在她灰白色的发、欧泊状的眼;温暖了她萧瑟却注定日渐明媚的世界,以及心底永远为爱人留存的那个角落。
漂泊者离开黎那汐塔三个月后,珂莱塔正式从弗朗西斯手中接过权柄。这个起初饱受非议的旁支女孩,终是凭借出色的能力和无可比拟的人格魅力收获了家族上下所有人的认可,成为莫塔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话事人。
在家族成员们眼中,珂莱塔恰如一名天生的领导者,拥有凌驾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她身居高位,却熟记家族中每个成员的代号,对他们的性格爱好了如指掌;在处事方面,无论族中内务、对外投资、还是长远合作,凡是经由她手的事务无一不被安排得井然有序,无人能不为其手腕深深叹服。可只有少数人知道,珂莱塔出类拔萃的领导力并不是什么与生俱来的天赋。这个骄傲倔强的女孩只是从加入莫塔里的那一天起就未曾有片刻松懈,未曾有一天停止过前进,仅此而已。
实际上,漂泊者在黎那汐塔周游一圈后,包含拉古那在内的各地形势都较之以往平稳了许多。隐海修会不再是个麻烦,莫塔里和翡萨烈原本水火不容的关系也有了极大缓和。话虽如此,莫塔里新任话事人和翡萨烈现任家主之间却仍是互看不顺眼。
珂莱塔始终觉得,那个翡萨烈的女人身上某些部位的发育情况稍微有点不合常理了。二小姐对于自己的身体当然也很自信,可向来自尊心极强的她还是难免会感叹,世界上总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公平。
至于翡萨烈的家主——能在公共场合对珂莱塔笑脸相迎已是她最大的忍让。对于光明正大夺走了漂泊者正妻地位的珂莱塔,她要能看顺眼才有鬼了。
正式成为话事人后,珂莱塔依旧选择了原本的书房作为她的日常办公地点。这一天,杏花一如既往地一早前来呈上报告,同时捎来的还有一份来自远方的礼物。
“小姐,漂泊者先生给你来信了哦。”
杏花嬉笑着,对专心啃着报告的珂莱塔扬了扬手中的信封。果不其然,珂莱塔瞬间从文件堆成的小山后探出头,眼睛猛地一下亮了。看到信封的刹那,她就被封面上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吸引了全部目光,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从杏花手中把信封夺过来的冲动。
“嗯,先放在那儿吧。”
“你不打开吗?”杏花有些纳闷。
“不打开。现在是工作时间。”
珂莱塔说得理所当然。
开玩笑,她怎么可能不想立刻就打开!然而珂莱塔知道,若是自己现在展开了信,恐怕这一整个上午她就别指望再完成什么工作了。对于杏花的一脸了然,她只能恨恨地咬着银牙,选择视而不见。依靠惊人的毅力,二小姐一直坚持到这一天过去,洗浴完毕坐到房间的书桌前,才将信封郑重其事地取出。
房间很安静,安静得珂莱塔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不知从来自漂泊者的哪一封信开始,她爱上了展信时的仪式感。她会在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打扰、只属于自己的时间阅读信件,如此一来,整个世界就好似凝固了一般。心脏鲜活地脉动、信纸上文字涓涓流淌,自远方传递而来的阵阵暖意将每个季节都渲染成春天。
『致欧泊:
别来无恙?
也许是之前习惯了随愚人剧团的花船一同航行,这段时间平淡的海上生活竟然让我觉得有些百无聊赖,幸好这一路还算风平浪静。在阿布第四十六次向我抱怨每天的娱乐活动只有在甲板上数海鸥后,我们终于在海平面的另一端看到了这趟航行的目的地。
坦白说,从拉古那出发时明明才刚度过冬天不久,抵达后的季节却是晚秋,感觉还真是奇妙。当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看到眼前由金色、橙色、与橘红构成的世界,我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去往了离你十分遥远的地方。
这里的山林生长着漫山遍野的枫树,秋天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就像地毯。这是在今州和黎那汐塔都难得一见的壮丽风景。我无比希望与你分享这番景色,于是老样子用深感相机记录了一些画面随信寄出。但,我坚信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与你一起漂洋渡海,背上装有帐篷、睡袋、和野炊用具的登山包,共同迈入这片山林。到时候,即使你不情愿,也请你暂时换下偏爱的长筒靴。相信我,高高的靴跟踩在落叶上,就连行走都会变得十分辛苦。
近几日在小酒馆收集情报时,酒客告诉我说,即将来临的冬天难以忍受的漫长。太阳会在下午四时落山,一天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长夜。白色将覆盖整座城市,日常出行时,积雪也时不时会漫过膝盖……现在的我还难以想象那样的严冬,希望它不会如当地的人们所抱怨的那样糟糕。我似乎要在很久之后才能与下个夏天相逢,这么一想,不禁就有些怀念起黎那汐塔夏夜的蜜露果酒了。
希望秋水和安可没有给你添太多麻烦。如果有什么需要他们或是黑海岸帮忙的地方,不用顾虑,尽管提出便好。
对了,香水的气味,我很喜欢。薰衣草的味道非常令人放松。还有前调里夹杂的柑橘,它能让我在每天早晨,都感觉你仿佛就在我身边。
你的,
猫眼石。』
珂莱塔白皙细腻的指尖一遍遍地抚过信封,宛如抚摸情人的脸颊。信件是漂泊者一贯的风格,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丝毫不懂得怎么在信里加入华美的字词作为点缀,完全是凭借他一腔历经岁月沉淀的诗意,任那缕难以捉摸的浪漫浮沉在字里行间。
信件不长,可珂莱塔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地读,从头到尾读了整整三遍,再从信封中取出那几张相片,随着文字一道细细鉴赏。那确实是被囿于拉古那的雨中的她从未得见的风景。所幸,猫眼石——同样只剩此世记忆的猫眼石,会成为她的眼,带领她见证天地辽阔,索拉里斯广袤无边。
在漂泊者坚信、珂莱塔也同样相信的未来的有朝一日,他们终能把各自的束缚抛诸身后。他们会协力翻过最巍峨的山岳,数着海鸥横跨最浩渺的海洋,再平躺在晶莹冰原之上,把夜空中跃然的极光纳入那两双比极光更璀璨的眸中。
这颗星球的地北天南,迟早会留下无数由欧泊与猫眼石共创的足迹与回忆。而当下暂时的分离,彼此的使命与奋斗,说到底,不过是为未来的携手同游所做的小小准备。
珂莱塔显然忘记了夜已深沉。她在书桌上铺陈纸笔,拧开一瓶新的墨水。
她明白,命运与职责注定他们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相见。在这无法相见的时时刻刻,唯有信笺与文字能担起重任,宣告爱意恒久在场。
第十三幕
珂莱塔小姐死了。
这是漂泊者从许久未见的赞妮那里听到的第一句话。
新联邦是个比拉古那还多雨的地方,尤其是春季。阴沉压抑的灰云时常盘踞在城市上空,雨频繁得不合常理。漂泊者手持一个银白色的保险箱,从一栋摩天大楼底层的自动门走出。他金色的双眸清明依旧,眉眼间虽堆积着难以掩饰的疲倦,却也夹杂了几分由衷的喜意。
自从抵达新联邦,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务找上门来,将漂泊者的行程挤得满满当当。这时的他也刚以黑海岸代表的身份出席完一次会谈,会谈的收获便是他手中的保险箱。不大的箱中装有新联邦最先进的超远距离通讯的核心技术,而他则在方才的会谈中为莫塔里家族争取到了这项技术在黎那汐塔的发行权。
离开黎那汐塔之后,漂泊者一直行踪难定,唯有黑海岸行走在外的执花们才有渠道与他稳定交接。长此以来,珂莱塔的书信也是通过一位位执花之手送到漂泊者的手中。漂泊者打算托付下一位带来书信的执花把这个保险箱带回黎那汐塔,并让莫塔里和黑海岸尽快推行这项技术的普及。届时,纵使相隔万里,他与珂莱塔也只需通过终端便能进行实时通讯。每天都有机会听到彼此的声音、看到彼此的影像,将不再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对于黑海岸对抗悲鸣的愿景,这也同样是意义非凡的一步。
因天气缘故,宽大防水的雨袍就成了新联邦的人们出行时最常见的装束。自动门外,就站着这么一个全身都裹在雨袍中的身影,一个高挑的女人。明明大雨倾盆,这个女人却没有拉上长袍的帽檐,任由冷冽的雨丝打湿她及肩的白发和头顶那对弯曲显眼的尖角。
起初漂泊者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毋庸置疑便是赞妮。她标志性的黑眼圈好像比印象里更深了。
“赞妮?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
漂泊者精神一振,快步上前。故友重逢本该令人欣喜,可赞妮此时的模样与毫无征兆的到访,无论从什么角度思考都可谓极度的不寻常。他脸上保持着微笑,一种浓烈的不安却顿时在他心头油然而生。
他身处新联邦的事不是秘密,有黑海岸和莫塔里的合作关系存在,他在黎那汐塔的熟人理应都知道这件事。在此之前,漂泊者从未从珂莱塔或任何执花那里听说赞妮会前来新联邦。如果是专程来找他的,那他更应该提前得到消息才对。
没有回话。赞妮盯着他看了很久,那双赤红的瞳中没有半点生气。越是被她这么盯着,漂泊者内心的不安就愈发浓郁。
仅是这十来秒的无声对峙,漂泊者握着保险箱的掌心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雨天的低气压本就足够让人喘不过气了,反常的死寂更是叫他那紧绷的弦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
赞妮的唇开了又合,似是在寻找合适的字句开口。
“珂莱塔小姐死了。”
最终,她放弃了所有的寒暄与铺垫,声音喑哑地说。
哐。
保险箱摔在漂泊者靴边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沉闷的声响在雨中都分外刺耳。或许它被磕坏了一个角,或许里面价值连城的精密硬件在冲击中受到了损伤,但大脑已然一片空白的漂泊者对此全无所觉,也根本想不到要将之捡起。
他僵立在原地,眼眶骤然张大,猫眼石般的眸子颤抖着,像一个被取走了关键齿轮的装置,又或是一个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
“……什么?”
一定是听错了。
“珂莱塔小姐死了。”
赞妮用不变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平淡的一字一句如炸雷在漂泊者的耳边轰鸣回荡,摧毁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侥幸。他感觉嗓子异常干燥,呼吸开始变得不畅,心脏仿佛被天外飞来的陨石结结实实地砸中,就连胃里也在翻江倒海。
她在说什么?漂泊者心里只剩下这一个疑问。她说的的的确确是索拉里斯通用语,每一个词语理解起来都全无障碍。可为什么当这些词语组合到一起,传达来的讯息是如此陌生、如此荒谬?那听起来根本不是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语言!哪怕她告诉自己的是某个国度在悲鸣中走向毁灭,那也比他现在听到的东西要真实千倍万倍!
但可怕的是,漂泊者了解赞妮。赞妮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正因她的态度是如此平淡,她的话语是如此荒唐,她的眼神沉寂得如同一汪行将干涸的死水,漂泊者才下意识地不愿去相信,甚至不愿在脑中回播她说了什么。
珂莱塔死了?
巨大的冲击彻底冲垮了漂泊者的思维。雨中呆立的青年已然丧失了思考能力,甚至忘记了如何感到悲伤。世界一阵阵天旋地转,他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站稳脚跟,也不知道要以何种情绪来面对这个世界从此以后的一切。
珂莱塔死了?珂莱塔·莫塔里?那个永远如宝石闪耀的二小姐?那个在拉古那等候着他的归来,等候着他实现誓约的少女吗?
赞妮却没有施舍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只是从雨袍下取出一个密封防水的透明袋,袋中装有一个薄薄的信封。漂泊者瞳孔再次猛地一颤,一眼认出那信封是珂莱塔常用的款式,封口处的火漆印也是珂莱塔专属的样式。他小心存放在背包里的来自珂莱塔的每一封信都与眼前这封一模一样。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一脸倦容的赞妮以称得上是强硬的动作,把信封用力叩在漂泊者胸前。赞妮从担任漂泊者黎那汐塔的引路人起,一路见证他与珂莱塔从单纯的合作伙伴走到互誓此生的恋人。因此她清楚,自己如若不这么做,这个曾在拉古那的狂欢节上意气风发的青年、这个即使面对天灾悲鸣都能巍然不惧的青年,此刻断然是没有从她手中接过这封信件的勇气的。
“她死于一个月前,从拉古那前往翡冷翠的途中,一场由残像引发的海难。”
赞妮眼帘低垂,缓缓开口。再提此事,对她而言同样是痛彻心扉的煎熬。
“信是珂莱塔小姐手下的一名成员在她书房的书桌上找到的,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拿去给黑海岸的执花……这事,我觉得我亲自来一趟会比较好。”
漂泊者依然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也不知他究竟能否听进去赞妮的叙述。他接过信封的那只手还无意识地用力将其按向自己的心脏,可单薄的塑料与纸张,又怎能缝补那里被生生撕扯开的狰狞空洞?
珂莱塔死了?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海难之中?在早就过去的一个月前,而他竟直到这一刻前都浑然不知?
明明那枚猫眼石胸针还端端正正地佩戴在他的胸口;明明今早,他还循着珂莱塔那天的教导,认真地喷上了薰衣草香水。大半日过去,香气依旧隐约可闻,少女的一颦一笑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眼前。
这封信,就是珂莱塔留给他的最后的痕迹了吗?
赞妮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天,在城内处理公事的她目睹莫塔里的二小姐将手偷偷探入漂泊的青年的掌心,并肩走向莫塔里的宅邸。
如今呢?
如今……她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
“四年了。整整四年过去了。我听说,这四年里,你不是没有回过黑海岸,也不是没有回过今州。甚至这四年间你造访的其他国度,你都不止一次地故地重游。可唯独黎那汐塔,你一次都没有回来过。我说得对吗?”
“我……”漂泊者如鲠在喉。没错,她说得一点不错。那日与珂莱塔告别至今四年,他再未踏上过黎那汐塔的土地一步。
四年时间,足够一家酒馆更换过两次特色菜单,足够一座城市追求的潮流天翻地覆;足够小小的布偶村扩建成流浪声骸们的乐土,也足够一位新任的家族话事人褪去所有的青涩。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原因,珂莱塔小姐也知道,菲比、布兰特、洛可可、罗斯玛丽、玛格烈特,所有莫塔里的家族成员,所有陆续来到拉古那的黑海岸成员,所有知晓你与珂莱塔关系的人——他们都知道——漂泊者之所以能毫无负担地回到每个不是黎那汐塔的地方,是因为那里不存在一个能让他再也迈不开脚步的人。”
“珂莱塔小姐从来没有在信件中告诉过你吧?与你分别以后,她有在着重培养几位她所看好的家族成员,培养他们处理莫塔里家族在各个领域的事务的能力。大家都很明白她这么做的目的。莫塔里的二小姐绝不是在成为话事人后不久就打算当个甩手掌柜。她只是希望若她某一天短期离开拉古那,也有值得信赖的成员能代替她维持家族的运转。”
“她深知当你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后,莫塔里之名对她而言也成了一种束缚。所以在拉古那的一切都趋于稳定的当下,哪怕每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也好也好——她梦想着能短暂脱离家族的束缚,陪在你的身边,为你分担一些你肩上的使命。”
漂泊者的眼中的生气仅波动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赞妮则步步紧逼:“悲鸣应是整个索拉里斯共同面对的考验,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考验。而你,漂泊者,或许你是索拉里斯共同的英雄,但同时,你也是珂莱塔小姐一个人的英雄!任你如何强大、任你如何神圣、任你如何不朽,可在你千万年的漂泊中与你相识的众多人们,都是平等的脆弱!岁月能轻而易举地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天灾人祸能在眨眼之间夺走他们的生命。我知你失去了过往的记忆……但你可曾想过,那不断推动你前进的圣徒般的使命感,让你与多少珍重之人还没能好好完成一场道别,便此生再无机会相见?”
“把世界的难题当成个人的使命扛在肩上闷头前进,在使命达成前都不愿停下脚步。你所选择的这个方向,真的是正确的吗?”
难道是错误的吗?
这是一个不可能立刻等来答案的问题。赞妮自认为自己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却也在得到消息后瞬间一蹶不振。身为珂莱塔爱人的漂泊者,所受打击之深更是可想而知。珂莱塔的死,漂泊者必然是所有人中最痛苦的那个。赞妮无意怪罪他,更不会指责他,可她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明白有些话不得不在这一刻说出来。或许这在漂泊者眼里无异于夏虫语冰,她也还是要说。不仅是出于自身的立场,也是为了代替已经离去的珂莱塔,说出那些不能由她亲口道来的掩埋心底的心声。
尽管那个温柔的少女,至死都决然不会希望自己的心声影响到爱人前行的脚步。
“明早港口会有一班到黎那汐塔的航船……如果暂时还抽得开身,就回来一次吧。再去和珂莱塔小姐说说话,为她献上一捧鲜花,哪怕是在墓前。”
言已至此,赞妮也无心多留。缠绕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是千万年的时光积淀而来的攸关世界命运的庞大使命。而他与珂莱塔的相识相知相恋,说到底不过是他比历史本身更漫长的巡礼途中,一次甜美且美好的意外罢了。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飞鸟撼不动高山,谁又能保证与心爱之人阴阳相隔,就一定能让这个神圣的男人驻足反思他所选择的方向?
于是她只能再次深深一叹,转身离开,留这个可怜的男人独自被囿于雨中。这一天雨水的温度,前所未有地刺骨。
漂泊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新联邦的旅馆的。他机械地进屋、机械地锁上房门、机械地站在房间中央。信封被他藏在外套的内侧袋中,雨水不断从他身上淌下,转眼间就在木制地板上形成了一个水摊。他仿佛一具雕像一样站着,站到水摊干涸,薰衣草的气味散尽;站到双腿酸痛难耐,空虚的双目中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许久,他才如触电般回过神来,在狭窄的书桌前抽出椅子,从外套里取出那封珂莱塔没能来得及寄出的书信。
读一封从此再不会有下文的来信,是什么感觉?
那双与敌人生死大战时都能自始至终保持稳定的手,从未有像现在这一刻这般颤抖过。轻飘飘的一个袋子、一封信件,漂泊者却觉得重如千钧。他用尽全力才将信封打开、展开信纸,本该简简单单的一个过程,信件竟好几次险些脱手而出。
少女亲笔的花体字迹还是那般极具美感,勾起无数回忆的柑橘气味再度涌入漂泊者的鼻腔。即使平日里使用的更换成了与漂泊者同款的情侣香水,珂莱塔也没有彻底舍弃原本的她最钟情的柑橘。只有在每次寄给漂泊者的书信里,她才会一如既往地喷上些许。
因为这是她最初与漂泊者共舞时的气味,是最能让漂泊者忆起二人间所有点滴的气味,是见证了猫眼石与欧泊之间那生死相随的邀约的气味。即使柑橘味象征的只是曾经的那个珂莱塔·莫塔里,它于二人而言,也永远意义非凡。
——泪,应该已经流干了才对。
『致猫眼石,
见字如晤。
你的来信总是让我感到欣喜,也感谢你随信寄回的产自新联邦的金酒。
我曾听说,新联邦九成以上的谈判,都是在充斥着机油味的酒吧中、在两个盛满金酒的酒杯碰撞后开始的。这瓶金酒……老实说,尽管并非最合我的口味,但我认为,它却是一份最能代表你当前所在的地方的礼物。它象征了你漫长旅途的一个脚印,像是某个不会让你驻足太久便要启程离开的车站。这个精致的小酒瓶上有着你的指纹,残留过你的温度。我将它置于身旁,只一伸手就能抓入掌心。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以这种方式,让自己与你紧密相连。
春寒料峭,转眼又是新的一年了。去年冬天,拉古那下了一场十年难遇的大雪——话是这么说,其实并没有那么夸张。你知道,拉古那的冬季称不上寒冷。即使连续两周每天都能见到雪飘如絮,银霜也只是堪堪堆积,足够城里的孩子们在各个街角都堆起几个雪人的程度。但对于这抹难得一见的白,人们还是倍感新鲜,就连家族成员们也是如此。见到他们喜出望外的模样,就连我也不禁觉得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了。
唯一感到苦恼的,或许是你同样熟悉的玛格烈特小姐。她在广场区的露天餐厅可经不起大雪折腾。于是我委托赞妮和一部分家族成员,在广场区上方搭了一个临时的透明棚顶。没想到,这又为玛格烈特小姐带来了新的苦恼……餐厅的生意比起平日火爆了几倍不止,把她和焙焙都给忙得晕头转向的。
你如今所在的新联邦的冬天,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呢?我希望当你在两侧高楼林立的街道漫步的时候,会有顽皮的孩童代替我,向你丢出一个松软的雪球。雪球会在你的肩头炸开,雪片飞溅到你裸露在寒风中的温暖的脖颈上,再融化成冰凉的雪水淌入你的衣领,让你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呵,我相信我的猫眼石一定会原谅我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坏心思。即便是我,偶尔也会想以这种方式对你使坏,作为对许久不曾归来的你的小小惩罚。
拉古那的一切都很稳定。上次信中同你说起的新航道的规划,在与多方完成协商后的今天,终于敲定下来。待初夏吹散蒲公英的种子,港口便会每周新增两班往返于拉古那和瑝陇明庭的航船。更多与你一样的家族成员将以此为契机走出黎那汐塔,奔赴遥远的国度,实现莫塔里的理念。而在莫塔里的投资下于去年开业的拉古那艺术博物馆,往后也会新添来自瑝陇的收藏品。莫塔里家族与瑝陇的合作方,都殷切期盼着能让更多的人们一睹瑝陇艺术的风采。
前些日子,我和洛可可受到菲比的邀约,与她一同去了一趟氤柔水境。说起来,这些年过去,那个以前每逢遇见生人就会躲进佩洛手提箱的女孩,现在也落得亭亭玉立了。菲比为了让氤柔水境的云海妖精们更好地度过这个冬天,尽心尽力地翻新了一番那些小家伙们的小窝。
在站台,我们意外偶遇了诺亚——我想你一定也还记得,那只你还身在黎那汐塔时,我们不止一次共乘过的贡多拉。对于我们的到来,诺亚显得很兴奋,鸣叫着催促我们乘上它,带着我们在云海遨游了一周,又一路载我们回到了拉古那。恍惚间,我又想起那个与你共乘的午后。我依偎着你而坐,春日云海的风舒缓而轻柔,带着樱花的气息。一只归来的候鸟忽然飞来,在我们头顶盘旋不停。于是我们只得无奈地在云海中央泊船,倾听它为我们带来的北陆严冬的秘密……
那分明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情,我却感觉那光景既仿佛发生在去年,又宛若昨日。它是如此深刻,又遥远到虚幻不实。当我们乘着诺亚谈起你,大家才如梦醒般惊觉——拉古那的夜雨、狂欢节的帷幕、玛格烈特小姐的料理、广场区鎏金色的午后……时间的碎片就在这些点滴间流动、溜走,而你原来已错过了如此之多。
菲比向我提议,「如果不把思念直白地表达出来,对方是感受不到这份思念之切的」。这还真是为难我。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我缺乏将它们写上信纸的勇气。只是……我会在提笔时遗忘了言语,斟字酌句,却不知什么样的词藻才能以珂莱塔·莫塔里的风格,向你传达思念。毕竟,我们都对彼此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了,这一封封书信本身,难道不就是最好的佐证吗?
愿你的旅途今后也始终春光明媚。对了,我和菲比、洛可可她们一起为你挑选了一件外套作为礼物,祝你不要感冒!
我很想你,猫眼石。请原谅我在书信中这只此一次的软弱。可即使是如此直白的倾诉,所能传递的也不过我内心思念的万分之一。若是再相遇的倒计时能够加速,哪怕要将倒计时期间的所有疲惫与辛劳都浓缩成一杯咖啡饮下,我想我也会毫不犹豫。
你的,
欧泊。』
漂泊者乍然从沉睡中醒来,冷汗早已湿透重衣。
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新联邦旅馆房间里的小床上,昏暗的空间中只有桌角的台灯提供了一点暖橙色的微芒。透过窗帘间的缝隙,能看到外头依然雨落如带。特殊材质的窗户具备可调节的静音效果,即使像现在,豆大的雨点片刻不停地砸在玻璃上,房内沉睡的人也完全不会被吵醒。
心跳剧烈得似乎随时要跃出胸腔,身体也因流汗导致的缺水出现了口干舌燥的症状,漂泊者静坐了好一会才让双眼找回焦距。
那封信呢?!漂泊者突然头皮一炸,手指却立刻触到了纸张锐利的一角。那封被打开的信件居然就连同信封一起被他压在左手下方。他不由一怔,又发了疯般地抓起一旁葫芦外观的私人终端,亮起的终端立刻告知了他当前的时间:凌晨一点四十三分,日期则是他以黑海岸代表身份出席新联邦会谈的后一天。
一片混乱的记忆这才稍稍清晰。不是赞妮。赞妮压根没有来过新联邦。信是几小时前一名黑海岸的青年执花为他带来的。随信而来的还有珂莱塔和菲比、洛可可共同挑选的那件黑色大衣,尺寸刚好,又很保暖,漂泊者想起自己试穿了一下,然后把它挂进了房间的壁橱里。
至于那个银白色的保险箱,漂泊者刚才就已将其交到了那位执花的手上。他会遵从漂泊者的嘱托,搭乘今日最早的一班航船火速赶回黎那汐塔。话虽如此,可两地之间海途遥远,即使马不停蹄,抵达黎那汐塔也要将近一个月以后了。
“把世界的难题当成个人的使命扛在肩上闷头前进,在使命达成前都不愿停下脚步。你所选择的这个方向,真的是正确的吗?”
赞妮那声直击灵魂的质问依旧在耳边如耳鸣般徘徊不绝。漂泊者的目光从壁橱移到房间空荡的墙壁,再到压在手下的珂莱塔的书信。旋即,他似是悄然下定了什么决心,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收回信封,再把房内一切他的物品雷厉风行地塞入了行李箱中。
“深更半夜的,你干什么呢?”
右手背上的声痕这时冷不丁地闪烁起来,里头传来阿布的声音。这小家伙似乎是被漂泊者的动静吵醒了,听它语气,明显一副还没睡饱的样子。
“我要回一趟黎那汐塔。”
“哈?黎那汐塔?现在?你在新联邦的事已经办完了吗?”
“没有,还剩不少。”漂泊者头也不抬地忙碌着,“但是……我想立刻回去一次。”
阿布虽还有点迷迷糊糊,但它脑子一转就明白过来了情况:“原来是想你那小女友了?那就回去呗,反正事情下次再来办也无所谓,正好我也有点怀念拉古那风味的美食了。”
然后它打了个响亮的哈欠,留下一句“你忙活吧,我接着睡了”,就我行我素地没了动静。
晨光熹微,黎明时分,漂泊者顺利赶上了港口最早的客轮。昨夜刚被托付了保险箱的那位青年执花见到漂泊者也在甲板上出现,顿时惊得合不拢嘴。不过对于漂泊者的同行,他自是热烈欢迎的。漂泊者在黑海岸的事迹早已是职员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能与这位号称黑海岸最神通广大的执花同行的机会可着实不多。更何况,一个与守岸人关系亲密、让花女为之侧目、最后还把拉古那名门望族的话事人小姐泡到手的男人,恐怕没有哪位成员能不对其感到好奇。
海途漫长,整趟旅途中,漂泊者表现得就像一个黑海岸在外的再普通不过的执花。新联邦的客轮上游乐设施繁多,消磨时间的娱乐方式绝不再局限于站在甲板上数海鸥。
白天,他会与那位青年一同出没于客轮上的桌球厅、影院、游戏房、露天泳池;晚餐后,青年会拖着他来到酒吧,同他聊起生活与工作方面的琐事。那青年显然不是适合在酒吧这种地方侃侃而谈的体质,鸡尾酒喝个两杯便两颊泛红,四杯下肚就胡言乱语,六杯过后干脆不省人事。
每到这时,漂泊者只能无奈地把这小子扛回房间。到了第二天,青年总会打着哈哈地为自己昨晚的举止感到羞耻,再在晚餐后继续厚着脸皮把漂泊者拖去酒吧,如此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喝晕过去的青年往往要在日出三竿后才昏昏沉沉地醒来。当青年来到客轮甲板时,时常能见到漂泊者倾身搭在甲板最前端栏杆上的背影,兀自出神地凝望着黎那汐塔的方向,黑发末端束起的长辫在海风中无拘无束地翻扬。
这位黑海岸最神通广大的执花和煦而热情、果敢而赤诚。他明明汇聚万千光芒于一身,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却不知为何显得比任何人都要孤寂;他明明耀眼得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却时而缥缈得宛若整个世界的异类,被天地万物所疏离。
一个人的时候,这个矛盾的男人永远在沉默,永远在沉思,仿佛可以维持一个姿势直到天荒地老。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无言,没有人知道在如海途一般无涯的沉默中,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又是否想通了什么。
那双深不见底的金瞳中一定藏了许多难以说出口的心事,青年执花如此确信,也许那事关爱情?可漂泊者不言,他也不会无趣到去追问。要为这样一个矛盾的男人排忧解难,青年自认为自己还没那么成熟。他所能做的只是通过各种乐子与没营养的话题,稍许淡化漂泊者身上那股空灵的怅然。至少,在客轮的娱乐场所和晚餐后的酒场上,漂泊者更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个健谈的好友,一个同他一样为生计与理想奔波的执花。
客轮在拉古那的码头靠岸时,亦是个明丽的朝晨,与四年前离开的那天如出一辙。漂泊者把自己的行李箱都一并托付给了青年执花,在后者鼓舞的眼神中与他暂时告别。他下了舷梯,毫无阻碍地通过了入港审查,挤过拥挤的人群,朝着莫塔里宅邸的方向如飞而去。
春天。又是春天。兴许是一次又一次的巧合,印象里,漂泊者身在拉古那的时候似乎总是这个季节。
今年的狂欢节就连余韵都已过去,不知桂冠的荣耀又花落谁家。私人声骸已在这座城市彻底普及,随处可见形形色色的声骸跟随在往来人们的身边。拉古那的一切,看上去都一帆风顺地朝着珂莱塔期望的方向迈进着。
越过横跨河道的石桥,于广场区中央的喷泉处左转前进到底,便是莫塔里家族的区域。这一长段路,漂泊者哪怕闭着眼睛都能走完。华贵的巨大拱门依旧是那么气派,屹立于两侧的守卫声骸仅向一席黑衣的特殊客人看了一眼,便迅速毕恭毕敬地让道放行。
四年间新加入的家族成员或许认不出他,可莫塔里的守卫声骸们却无一不对他无比熟悉。它们还清晰记得,眼前这位代号猫眼石的考核期成员,在当年可是成天与二小姐结伴同行的。
不知不觉,他已站在珂莱塔的书房门前。
这个时间,这样一个早晨,按照珂莱塔多年如一的习惯,她应早已坐在桌前开始处理如山的公文。独家定制的黑色丝绸手套包裹着她纤细修长的素指,外壳反光的纯黑钢笔被她在指间旋转把玩,另一只手则是捏着精致的咖啡勺,在热气腾腾的橘调浓缩中无意识地搅拌……她的双脚亦从不安分,在无人看得见的书桌的阴影里,她会不顾自己二小姐的高贵身份,翘起一个优雅的二郎腿。靴跟随着脚掌的动作前后摆动,一个不小心,鞋尖便会轻轻触上书桌的前板。
本该是如此的,然而,一个月前的梦魇始终在漂泊者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即使在开往黎那汐塔的客轮上,他也常常因此魂不守舍,在睡梦中猛然惊醒后便久久难以入眠。哪怕到了这一刻,他的食指关节也只是在搭上房门后就悬停在了那里,没能立刻鼓起勇气叩下。
如果……只是如果,漂泊者想到这里,就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这一次,他不会有机会再一次从乍然从沉睡中醒来了。
三声轻响,书房里并无回应。
在极度的不安与焦虑中,他又连续叩响了六下房门,那个期盼听到的声音却始终没有传来。漂泊者脸上已是血色全无,一颗心脏也在漏跳了两拍后随之沉到谷底。这个连地裂天崩都能从容面对的男人终于不可抑制地慌了神。他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按下把手,推门而入。
美好的阳光将偌大的空间照耀得好似精灵们的花园般亮堂,涌入的微风卷起白纱窗帘,还顺便捎来几片淡粉色的花瓣。空气中的尘埃在春晖下粒粒清晰可见,花瓣便随着那尘埃起舞盘旋几圈,最后轻巧地落在珂莱塔的书桌上。可台面空旷整洁得令人失神,不但没有堆积如山的文件,印象中应该摆放在那里的几册书本也不知去向。
没有,哪里都没有珂莱塔的影子。
漂泊者颤抖着向前走了几步,才终于确信书房中的确空无一人。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一时不知何去何从,直到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从身后传来。
哒,哒,哒,哒。那是长筒靴的靴跟踏过木地板的韵律,清脆又沉闷,吵闹却悦耳,像是钢琴与提琴的协奏,生生将漂泊者的魂魄重新拽回了这一方世界。
他愕然回头,刚刚好对上珂莱塔那比他更加愕然的视线。少女双手捧着的厚厚两沓文件,就在一片哗啦啦声中散落一地。
于是拉古那的春天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刻重新开始流动。
“珂……”漂泊者刚从嗓底挤出半声沙哑的呼唤,二小姐的动作却是要比他快多了。矜持,端庄,淑女感,在重逢的巨大喜悦面前都已无关紧要。她奋力一脚踹上房门,随即脚下加速,在距离漂泊者还有大半米处时就一跃而起,娇小的身躯如流星般撞入爱人的怀中。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过后,两人一起恶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
经年累月、刻骨铭心的思念岂是言语能够轻易传达?再绮丽的词藻都在这一瞬间显得苍白无力,再盎然的诗句都抵不过一个暴风雨般滂沱的吻。珂莱塔落在漂泊者身上,像春的花瓣落在桌面,轻盈得恰到好处。闪亮的欧泊与猫眼石在危险的距离下相视片刻,迫不及待的少女就对准漂泊者的唇,结结实实地吻了下去。
久别重逢的恋人深情地相拥、忘我地撕咬,任沉积的思念在唇齿间肆无忌惮地爆发。这个吻前所未有地悠长贪婪,似是要把先前四年间遗漏的份额一鼓作气地弥补回来。他们吻到几近缺氧,意犹未尽的少女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最后还不忘在漂泊者的下唇狠狠啃上一口。这不痛不痒的一下,就是她对漂泊者多年未归的惩罚了。
“你怎么……诶?!怎么哭了啊,我咬疼你了吗?”
这样一个男人,居然也会有流泪的时候?漂泊者眼角确实还带着明显的泪痕。珂莱塔吓了一跳,赶忙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可脸颊传来的温热让她的动作也顿时僵住。原来连她自己,也根本抑制不了泪水夺眶而出。
漂泊者从地板上坐起身,竭尽全力地拥住这份柔软。
“我回来了,珂莱塔。”
“嗯,欢迎回家。但是,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这么突然,也没有提前在信里告诉我一声,都不给我机会去港口迎接你。”珂莱塔轻声抱怨。
“因为是……突然的决定。”
少女带着点疑惑歪了歪头,怎也琢磨不透爱人的回答。为使命奔波的漂泊者只会比她更忙碌、比她更不自由。踏上救世之旅便注定身不由己,若是一个突然的决定就能轻易从中抽得开身,那他们也不会四年间都只能通过书信往来,完全没有空闲见上一面了。
“在新联邦的事情,已经全部解决了吗?”
“还早。我把它们暂时搁置了。”
“那……难不成,解决悲鸣有什么大进展了吗?”
“没有。不,或许有吧?但我回来,同样不是因为这个。”
珂莱塔听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慌张起来。
她眨着眼睛,那是由世界上最明亮璀璨的宝石构成的眼睛。善于变彩的欧泊能折射出世间千种万种瑰丽群色,而自二人誓下生死相随的彼时彼刻至未来的每时每刻,猫眼石的金,都会是那群色之中恒久不变的主导。
漂泊者已走不出这双眼睛。他们将把从今往后的每一个清晨、午后、黄昏、黑夜,共同染成美妙的鎏金色岁月。
“莫非,你只是为了回来……见我一下?”
珂莱塔目光闪动,试探着问。
“不止如此。”
漂泊者笑了笑。说着,他托起珂莱塔的左手。少女无名指上的猫眼欧泊,在洒入房中的朝阳下闪闪发光。
“确切地说,我是回来娶你的。我的珂莱塔小姐。”
《致猫眼石》正篇(完)